气头过去之后,荀素心里那股子狠劲便也消了一点。

翌日,玲珑请安,仍像往常那样为她梳头,手法技艺跟专门的梳头丫头没法比,却胜在手软和力道准,可见是下过功夫学习的,荀素稍微舒坦了些,不冷不热道,“这里有宋姿,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玲珑应诺,转而坐于荀素下首。宋姿听见自己名字,乖乖巧巧的上前,为荀素拢头发。

“咦,你这珊瑚手串十分特别。”荀素略有惊艳。

这个呀,玲珑笑盈盈褪下,递给荀素仔细欣赏。

荀素别的本事没有,鉴赏珠宝首饰的眼光,在女子中当属翘楚。

既能得她一句“特别”,便真的特别了,屋里的几个大丫鬟,包括红菱在内皆目露惊讶,围上来欣赏。

玲珑余光瞥了眼宋姿,她神情平淡,没什么波澜。

已经好些年没见过颜色这般鲜艳的红珊瑚。荀素想起自己妆奁里的戒指,倒是能与这手串配成套。也更适合玲珑花一般的年纪。

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凭什么呀,儿子都给这丫头勾去了,再把她打扮的跟个小妖精似的,继续掏空儿子么?

越想心里越气,荀素兴致缺缺的将手串还给玲珑。

宋姿嘴角上扬。

“对了,你们一路走来,发没发现珩儿的舅舅有何异样?”荀素忽然想起了弟弟。

虽说荀殷平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不曾这般怪异,荀素形容不上来,那感觉就跟失了魂似的。

玲珑想了想,“脾气有点大。”

“说具体一点。”

这么嘛……玲珑仔细的斟酌了下,然后十分委婉含蓄的将荀殷喝酒与伎子玩乐的事表述给荀素。当然隐去了他对自己发脾气时不规矩的动作。

荀素彻底傻了!

儿子已经够打击她,如今又加上个弟弟。

荀素捏着帕子擦眼泪,“这也是个惯会作孽的,一天不作妖就会死啊!我们吴国荀氏,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他竟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下层人玩伎子!想当初,爹娘给他买了五六个美姬,好歹也能生个一儿半女,他倒好,不是嫌腿粗便是嫌腿短,合着全天下就他自己腿好看!”

越说越伤心,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一股脑的涌进了脑子。后来大家估摸荀殷有隐疾,不方便宣之于口。不说也罢,但得看大夫啊,又给他开了壮/阳的药,谁知他将那大夫一顿好打!

玲珑慌了,完全没想到夫人会有这么大反应。

“夫人,您别哭了,倘若老爷简珩看到不知得如何担心啊!”她不停劝慰。

宋姿急忙喊丫鬟打水,伺候夫人净面。

哭了半晌,荀素冷静下来,猛然顿悟。

有没有可能是憋的?毕竟二十好几的人了。

给荀素这么一哭,玲珑哪里还敢再提及为荀殷说亲的事,最好关于荀殷的任何事都别说。却不知荀素不点而通,第二天就以老爷的名义将荀殷喊进府里,姐夫的面子不能不给,荀殷权当告别宴。

反正,雁安,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然而气氛并没有荀素预想的那么完美,当简珩与玲珑落座的时候,荀殷浑身阴沉下来,不苟言笑。

如果荀素没记错的话,弟弟不是这样的人,他那一张嘴可不比珩儿逊色,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晚膳结束,荀殷被简言留在书房说话,之后便顺理成章的留宿府中。

玲珑留在上房陪荀素说了会子话,离开时恰好碰上了正要前往文东苑的荀殷。

因为他脸色不好,玲珑哪里敢惹祸上身,仗着身边有红娟姐姐,这才面红耳赤的低着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见礼,“殷舅舅。”

荀殷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别开脸,“叫我先生,咱俩没那么熟。”

怎么就没那么熟了?在明镜岛的时候我天天做饭照顾你,你还给我授课呢。而且不是你要我改称呼的么?

玲珑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不明白,她就差一个头绪。

荀殷目不斜视越过她,似乎不打算与她再说什么。

舅爷这是……红娟眉心微蹙,神色变了变。

“下回再见面,就当从未认识我。”荀殷渐渐顿住脚,立在烛火昏明的廊下。

有必要闹到绝交么?玲珑不解,转身望着他,他的表情隐藏在暧/昧的阴影中,无法看清。

他说,“阿珑,再也不要靠近我。”

说完便扭头离去,单薄的天青色布衣在夜风中轻扬。

“先生,有话你就说清楚,这样算什么?”玲珑喊道。

荀殷似没听见,继续前行,直到与夜色融为一体。

怎么变成了这样?

事已至此,仅仅是因为坏了他的好事?不可能。

红娟后背浮起一层冷汗,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大事,需不需要回避啊?!

“不用回避,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下。”

啊?红娟抬眸,玲珑已经提着裙角追去,张开双臂,气喘吁吁拦住荀殷去路。

如果带她看海,为她遮挡海风的是荀殷。

如果在她哭泣绝望时,懒洋洋的坏笑却不动声色为她提供了一处遮风避雨处的是荀殷。

如果立在山谷密林的绝境中,奋不顾身接住从天而降的她是荀殷。

那么,这一次次的刻意回避,以及决绝的冷酷,又是为什么?

“荀殷,你别走,把话说清楚?”她连名带姓的称呼他。

原来她也会发怒,像只鬃毛立起的小狮子。荀殷不禁有些发笑。

“要我说什么?”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一夕之间你的态度就翻天覆地的变化,连红娟都看出你不喜欢我!”她气愤又伤心。

荀殷静静凝视她,乌黑的眼睛犹如沉默的漩涡。

他笑道,“你觉得呢?”

玲珑瞪大眼睛。

他又问,“你觉得我喜不喜欢你?”

“你觉得我喜不喜欢你”,短短几个字瞬间膨大,不停在玲珑脑海盘旋,她吓了一跳,那个似明白又不明白的头绪,猛然清晰。

她慌了,不自觉往后退一步,换来荀殷的嗤笑。

周围安静的,只有她与他的呼吸声。

“你,你喜欢我?”不知过去了多久,玲珑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我不喜欢。”荀殷决绝道。

玲珑僵硬的身体这才悄悄一松,目光投向荀殷,他立刻别开脸,拧紧了眉,竟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让开。”他再也待不下去,推开玲珑。

玲珑被推的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整个人完全傻了。

呵呵,有趣。宋姿悠闲的倚在花树后,津津有味欣赏这一幕。

文东苑有专门的小厮伺候,荀殷洗漱完毕,犹如虚脱了般仰面躺在床上。

立在床头的宫灯笼了一圈暖黄色的光晕,那么暖,就像她的眼眸。

他以手覆额,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额头的手指修长似竹,浸润着灯辉,犹如半透明的羊脂玉。

模模糊糊的,他又梦见回到明镜岛的竹屋。

玲珑还坐在葡萄架下,认真的翻阅他收藏的书册。

也还是那身小厮的短打衣衫,乌黑而浓密的青丝只用了根竹簪挽髻,圆圆的,像只包子,不时还会抬头看他一眼,娇憨而笑。

他注视良久,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靠近。

这样的靠近,并未引起她的反感,她依然在翻书,再次抬眸而笑时,仿佛春雪初融,海棠盛放,荀殷的心也随之盛放。

当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拔下了那根竹簪,女孩瀑布般的及腰长发瞬间倾泻而下,随意的披散在小小的肩膀上,一阵风扬起,他看见那些发丝在自己的指间萦绕,一寸一寸,一缕一缕。

她还在笑。

荀殷也笑了,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俯身而去。

“你喜欢我吗?”她还问。

“不喜欢。”他呼吸不稳。

“原来你不喜欢我。”她天真道。

“是的,不喜欢,求你别说了。”他堵住她的嘴,身体用力的一挺。

梦太美,他不想醒,只能拼劲全力的撞碎她,看她在身下化成无数彩色的蝴蝶,随着春日枝头的那一抹嫣红纷飞。

这一幕,他会永远记得。已然不想分辨梦境与现实,在最快乐的时候,轻轻握住她后脑勺的头发,迫她仰起脸,落下深深的一吻,她,消失不见。

荀殷睁开眼,怀里趴着一个陌生的女子,脸颊还带着欢/情后的薄红,眼角也挂着一滴泪。

他揉了揉眉心,目无表情的起身穿好衣服。

床上的佳人听见动静,睁开楚楚动人的眼眸,又有些娇羞,在他薄情的冰冷目光下,忍不住拉着薄被,遮住一身水嫩肌肤。

她,有点害怕,却更期待。

青簟上还残留着一滴一滴的落红,女孩柔声道,“舅爷,奴婢叫魏紫。夫人遣奴婢来……来伺候您的。”

她本来有些不愿意,可当看清躺在那里的男子容颜,人就痴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傻傻的抓着他的手,他的手真好看,甚至散发着一抹淡如轻烟的浅香。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魏紫一片混乱,只记得自己心跳如雷,不停颤抖的褪了衣衫,然后惶惶不安的趴在他上。

男子似乎苏醒了,又似乎不愿睁开眼,翻身将她按倒,她想帮他脱下衣服,却被他推开,死死摁住,在疼痛和疯狂中给她的身体烙下深深的印记。

她快疼疯了,却又有种奇异的快活,抓着他哭了出来。

结束后,他就躺下,睁开眼,变成了陌生人。

本来就是陌生人,他确实不认识她。

荀殷简单的清理了下,穿戴整齐,扔了张银票,银票悄无声息的落在魏紫发怔的肩头,又沿着那美好的曲线滑落。

“我不会负责,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荀殷说完,推门离开。

魏紫花容失色。

荀素坐在东里间听红菱说话。

“文东苑烧水的婆子说,要了一遍水,好像是姑娘要洗澡,我让人送了伤药,魏紫没经过事,居然坐在那里哭,哭了半天才告诉我舅爷走了。”

荀素哼了声,“估计生我气呢,可也不想想,我不管他谁管他,难道由着他去找伎子!”

这话红菱可不敢接,只能低着头,以她对舅爷的了解,八成还有后续。

这后续很快来临。

都不用下人打帘子,荀殷黑着脸迈入。

“哟,把人大姑娘玩了就跑,还扔银票,你当人家是你那些脏兮兮的小伎子啊!”荀素先发制人,对荀殷喊道。

“你说什么?”荀殷难以置信。

“我问你把魏紫当什么?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自己看着办吧,拿回去当妾当姬随你的便。”

荀殷只是冷笑,心却如坠冰窟。

“阿珑告诉你的?”他问。

呀,说漏嘴了!荀素只想着先发制人,却不料一张嘴就把玲珑给卖了。

然而卖就卖了,你能把我怎么着?荀素在娘家娇惯,在夫家更娇惯,没理也能说出三分理,何况还认定自己有理。面对咄咄逼人的荀殷,她挺直脊梁,嘴硬道,“是又怎样?我问的,她敢不说!”

“好,很好!”荀殷低声呢喃。

“你好什么好?”荀素一头雾水。

怎么能不好呢?

要不是她,他哪来这风流一夜!

他,得谢谢她。

谢她多管闲事,谢她在自己溃不成军的世界兴风作浪!

此时坐在槅扇里的宋姿,听着东里间传来的阵阵争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趣。”宋姿笑道。声音小的微不可闻。

荀殷摔门而去,荀素鼻子一酸,又哭起来,“这个小孽障啊,你们看看他那什么态度,我可都是为了他呀!”

宋姿起身下床,推开槅扇,款步来到荀素身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夫人,小心身体。”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儿子不省心,弟弟也是个神经病。”荀素感到人生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