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壁炉远远的坐着一位老妇,她神态慈祥而专注,裙子上缀满了灰色的丝带和蕾丝边, 鼻子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手里、怀里满是纱线。她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手边放一支小蜡烛让她能看得清楚。 炉火旁,一条黑白相间的大狗趴着,虽然烦躁不安但还是竭尽全力安安静静的呆着。它注视着炉火橙色和红色的火焰,似乎被笔录中妖艳的火焰芭蕾吸引了。壁炉另一侧,坐着一位隐没在阴影中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容冷峻严厉,在跳跃的火光中几乎显得形状奇异;他黝黑、修长、有力的大手指尖相触,放在唇前;手肘支在巨大的深紫红色安乐椅上,脚下垫着坐垫。他长得完全不像是一部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男主人公,完全不像,他看起来更加年长、更加阴郁、更加愤怒。他黑眼睛中的目光生动而锐利,为他的个性又增加了危险与深度。无疑,他心中中充满火焰和激情——这样的人既可能伤天害理,也可能功德无量。但如果他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看起来却是无比固执的--严厉而苦涩。

他像塑像一样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好像陷入了令人备受折磨的思想深处。显然他是无数被命运捉弄和伤害的一员。

男人挥动着一张素描纸,唐突的开口说道:“据说这是你的大作,是这样吗,班纳特小姐?”

“您说的完全正确。”简低垂着眼皮,目光透过睫毛看着他。

“啊,又来了,这隐藏着攻击性的楚楚可怜的目光!这下意识把自己与臆想中的伤害隔绝开来的目光!”罗切斯特先生用一种奇异的咏叹调说,“既然前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就礼貌问题达成了愉快的共识,那么我也不必为了新来的你而改变我的习惯了。你瞧,你的速写实在是糟糕透顶——就像随便哪个英国女学生那样,或许比有些人强,但完全不值得称道,以后不要教阿黛勒绘画了。现在我需要检验一下你的其他才能。你会弹钢琴吗?”

“会——当然了,只是会一点。”

“意料之中的回答。那么到图书室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支曲子。”

简心情大好,谨遵吩咐的走开,在图书室那一架小巧的花梨木钢琴前坐下,弹奏了一支轻快活泼的小夜曲。

“够了!”几分钟后,男主人忍无可忍的叫道,“你弹得还算过得去,我也清楚你今天心情不错,但并不代表我愿意从曲子中听到幸灾乐祸的意味!”

糟糕,被拆穿了……

简默默的合上钢琴,走了回来。

罗切斯特先生不耐烦的敲打着扶手,屈尊降贵的说:“刚才我检查了阿黛勒的功课,发现她大有进步,她既不聪明也没有天赋,想必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

你的脚扭了,阿黛勒感冒躺在床上……到底是怎么检查功课的啊摔!

简抿了抿嘴,包子馅儿里翻江倒海。她仗义执言的说:“对于教师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每一个孩子都有不同寻常的闪光点值得我们去发掘。阿黛勒是最棒的,先生,请不要把她看做你的负担。”

“负担?你选了一个最精准的单词!虽然我一年八千英镑的收入还不至于养活不起个把巴黎小妞儿。”

一年八千英镑……嗯,收入水平介于达西先生和宾利先生之间。

罗切斯特先生继续用深沉而颇有些讥讽的口吻说:“大约十分钟之前,生病卧床的阿黛勒迫不及待的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媚俗之气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 faut que je I'essaie!’她嚷道,‘et a Iinstant meme!’于是她冲出了房间。她就像我送给她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要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把她按回床上,她一定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

“爱美,追求美,欣赏美,难道是错吗,先生?”简不赞同的说,“我当然在赞同知识和智慧是高贵的——但并不比美丽高贵。智慧的头脑、深沉的思想的确值得赞叹和推崇,但端庄的脸庞、优雅的姿态也超级了不起的!美丽比智慧更加难得,通过后天的学习和教养,任何人都能拥有一般水准的智慧,可是美,美是造物的恩宠,美会激起感官和灵魂最深沉的喟叹和热忱,您为什么要贬低它呢?”

“歪理邪说,信口开河!外在的美会很快消散,只有内在的美才是永恒的。当然,如果二者相结合的话就是相得益彰和天作之合,但我并没有从我那位可敬的法国情妇身上看到完美的融合。”

“你是被女人骗了吗,罗切斯特先生?被女人欺骗了感情?”简一语道破天机。

罗切斯特先生噎住了,一脸“你为什么要打断我抒情”的愤愤不平。他愤愤的抽了一口雪茄,吐出一个烟圈,带着讥讽笑容说:“你的洞察力很敏锐,班纳特小姐。塞莉纳·瓦伦所喜爱的事情,莫过于把英镑从我的英国口袋里骗走。”

“但这并非阿黛勒的错,先生。”

“难道要把这朵法国小花看做上帝对我的赐福?老天啊,班纳特小姐,你根本不明白我经历过什么!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他别过脸去,死死的盯着跳动的炉火,简发誓从那张变得像覆盖着冰层的花岗岩的面孔,因为回忆和痛苦而扭曲了。

“是的,先生,我也不会假装理解,因为我不想高估自己的能力,也不愿低估他人的痛苦。”简的声音和目光都变得柔和了,仿佛化成实质的温暖的手,包裹着暖洋洋的春风,抚摸着男主人沟壑纵横的疲惫的心。

“你愿意听我解释这一切,你愿意听我解释我的痛苦吗?”罗切斯特先生靠向安乐椅的椅背,黝黑的大手从扶手上垂下来,神经质的微微颤抖。

“愿闻其详,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没有急着开口,他转向身边的年轻女子,好像是今天晚上第一次正眼瞧她似的,口吻也不再生硬而十足权威。

他告诉简——就像她早就从《简·爱》中读过的那样——阿黛勒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这位歌剧演员,一度怀着所谓的“炽热激情”。而对这种恋情,塞莉纳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爱慕来回报。

“班纳特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钟情于一个英国侏儒、我简直受宠若惊了,于是我把她安顿在城里的一间房子里,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马车,送给她开司米披肩、珠宝钻石和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一个痴情者一样,开始按世俗的方式来毁灭自己。我似乎缺乏独创,不会踏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严格循着旧道,不离别人的足迹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该如此——所有别的痴情傻瓜一样的命运。”他停下来,指着茶几上的报纸说,“我以为塞莉纳与那些高级交际花是不同的,我以为她会像最近在《兰开夏郡先驱报》上的——你看报纸吗,班纳特小姐?最近有一部名为《茶花女》的小说在《先驱报》上连载,我以为塞莉纳是个玛格丽特式的高贵善良的风尘女郎。”

简默默在心中为小仲马点三十二个赞。

故事很简单,很俗套,在上流社会中司空见惯,却被罗切斯特先生讲的跌宕起伏狗血四溢,无非就是塞莉纳享受着他提供的物质生活,却与另一个男人享受更加亲密的……你懂的。

“我喜欢今天这样的日子,喜欢铁灰色的天空,喜欢严寒中庄严肃穆的世界,喜欢桑菲尔德,喜欢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旷远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和荆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苍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户。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觉得厌恶,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样避之不迭:就是现在我依然那么讨厌……离开这位背弃我的法国歌女后,我仍然没有放弃对爱情那幼稚的理想,我希望找到一个善良、纯粹、真诚的天使,却每每在女伯爵、女继承人和上流社会的名门淑媛的石榴裙下,碰的头破血流。我从她们艳媚的脸蛋上找不到谦逊和仁慈,从她们浅薄的心灵中看不到坦诚和高雅。”

他咬着牙,默默无语。某种厌恶感抓住了他,把他攥在手心里,使他脸色铁青,让他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举步不前。

罗切斯特先生抬起头来,他背对着炉火,却有火焰在他眼中燃烧。痛苦,羞愧,狂怒,焦躁,恶心,憎恶……无数难以分辨的负面情绪,在他扩大的瞳孔里里,进行着一场使他为之颤栗的搏斗。

简沉默了。

很多年前阅读的《简·爱》中的句子,一瞬间变得清晰:

“出于贪婪,我父亲决心把他的财产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留给我相当一部分。他决定一切都归我哥哥罗兰,然而也不忍心我这个儿子成为穷光蛋,还得通过一桩富有的婚事解决我的生计……”

“不久之后他替我找了个伴侣。他有一个叫梅森先生的老相识,是西印度的种植园主和商人。他作了调查,肯定梅森先生家业很大。他发现梅森先生有一双儿女,还知道他能够也愿意给他的女儿三万英镑的财产,那已经足够了。我一离开大学就被送往牙买加,跟一个已经替我求了爱的新娘成婚……”

“我的感官被刺激起来了,由于幼稚无知,没有经验,以为自己爱上了她。社交场中的愚蠢角逐、年轻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会使人什么糊里糊涂的蠢事都干得出来。她的亲戚们怂恿我;情敌们激怒我;她来勾引我。于是我还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婚事就定了……”

“新娘的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以为她死了。但蜜月一过,我便发现自己搞错了。她不过是疯了,被关在疯人院里。我妻子还有个弟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我父亲和我哥哥罗兰对这些情况都知道,但他们只想到三万英镑,并且狼狈为奸坑害我……”

“在这期间我的哥哥死了,四年之后我父亲相继去世。从此我够富有的了——同时又穷得可怕。我所见过的最粗俗、最肮脏、最下贱的属性同我联系在一起,被法律和社会称作我的一部分。而我开法通过任何法律程序加以摆脱,因为这时医生们发觉我的妻子疯了——她的放肆已经使发疯的种子提早成熟……”

“我干了什么吗,简?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形踪不定的人。我上哪儿去了?我像沼泽地的精灵那样东游西荡,去了欧洲大陆,迂回曲折穿越了那里所有的国家。我打定主意找一个我可以爱她的出色聪明的女人,与我留在桑菲尔德的泼妇恰成对比——我应当被认为有爱和被爱的自由,在我看来这是绝对合理的。”

“十年中我四处飘泊,先住在一个国家的首都,后来又到了另外一个。有时在圣·彼得堡,更多的时候在巴黎,偶尔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因为身边有的是钱,又有祖辈的威名作通行证,我可选择自己的社交领域,没有哪个圈子会拒绝我。我寻找着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国的女士中间,法国的伯爵夫人中间,意大利的signoras中间和德国的Grafinner中间。我找不到她……”

这些句子是如此的清晰,就像他亲口说给她听的一样。

在罗切斯特先生空前激烈、至关重要的交战中,简用一种飘忽不定的、几乎像是塞壬之歌的嗓音说:“需要我安慰你吗,罗切斯特先生?”

他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僵硬的动了动脖子,似乎是轻微的点头。

简无所畏惧的回视着他的目光。

她说:“衣食足而知荣辱,罗切斯特先生,像你这样从未经历过为下一顿饭如何着落而冥思苦想的人,是不会理解衣食不足的时候,一切高尚的情操都会消失不见的。或者说,您从未试图去理解。”

简顿了顿,把纤细洁白的手指压在花瓣般的双唇上,示意男主人不要急着打断她。她用平缓低沉的声调,像母亲给孩子讲睡前故事那样说:“如果不偷、不骗、不抢,下一顿饭就没有着落;如果不放弃曾经坚持的理想和道德,就要在衣衫褴褛的露宿街头;如果不让女儿钓一个金龟婿,负债累累的贵妇人们就要变卖家产沦落为洗衣女工;毫无贞洁观念的歌女舞女如果不依附于某个男人,就会被更多的男人垂涎和伤害……

罗切斯特先生,你的道德标准定得太高了,难怪对这个世界失望,难怪觉得世界亏欠了你。”

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在宇宙漫步,星空是他们最后的坟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因为饥饿而吃掉自己的孩子,或者跟别人把孩子换过来吃。相比之下,你这点婚姻和道德的苦恼,就像屎克郎找不到口味合适的粪球一样卑微。

当然,星空漫步和屎壳郎找粪球神马的,她是不会对罗切斯特先生明言的。

罗切斯特先生把头转开了,他不让简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事实上,人生在世几十年,‘想得多’和‘不知足’是一切本不该有的矛盾和苦恼的根源。”简的声调重新变得活泼欢快,“简而言之,以上的长篇大论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别矫情了罗切斯特先生,不想活了就去死,不想死就忍着。

罗切斯特先生:“……”

我历经千辛万苦,想寻找一个天使来拯救我,谁知道上帝给我派来了一个女巫!

作者有话要说:酷爱来卖个萌~

17号考试……求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