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一个陌生来客的身份,坐在四年前每晚都属于简的白色椅子上,耳畔的笑声和叫声,像一群飘忽不定的幽灵。

吃过点心喝完茶后,女主人自告奋勇的带着客人继续参观。

贴着米灰壁纸的小巧卧室,永远是姐妹们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的伊甸园。摆着梳子和玻璃烛台的梳妆台,巧克力色边框的三面梳妆镜,见证了年轻女孩们唧唧喳喳的青春,以及或有理有据或天马行空的梦想。

图书室是一个令人心境平和的避风港,班纳特先生总是躲藏在这里,戴着圆润小巧的老花镜,在账本上核算收入和支出,同时免于被蠢人蠢事打扰。书桌上的铜制烛台与深褐色的桌面融为一体,白烛永远在尽心尽力的燃烧,班纳特先生的手边永远有一个银托盘,托盘上陈列着高脚杯和醒过的葡萄酒。

拉开图书室的两层窗帘,花园和小径尽收眼底,这里她妥善解决了巨怪来袭的剧情……

如果穿越大神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不辞而别。

把这座宅子里里外外参观遍了之后,简跨入低矮的四轮马车,微笑着挥动手帕,与这对好心的夫妇告别。

然后,简别过头去,刷的一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班纳特先生去世后,浪博恩的产业自然由侄子柯林斯先生继承了。

班纳特太太搬去伦敦,一定是跟伊丽莎白和宾利先生住在一起。

二十六年了……丽兹生了几个孩子?是跟她一样精灵古怪,还是像宾利先生那么软萌温柔?她会不会像班纳特太太一样操心孩子们的婚事?玛丽小妞儿是不是一直没有嫁人?成功转型为拓荒者和投机商的凯蒂有没有从美国回来?

“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什么,班纳特小姐?”替简赶车的是那位毫无存在感的马夫——就是《简·爱》剧情开始时,到乔治旅馆去接新任家庭女教师的可怜人——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动了简耳畔的幽灵。

“去伦敦。”

马夫虽然承担着保护安全的职责,但他始终匍匐在女王的阴影下——这是初次见面留下的阴影和创伤——尽管此时此刻,这个胆敢以如此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态度虐待马的女人,疲惫颓唐的歪在马车上。

晚上十点钟,简站在了伦敦市区,格鲁斯文纳街,宾利先生家的门口。

门前的植物还是那两株,在仲夏夜里为虫鸟做瑟瑟的伴奏。暖融融的烛光从白色的窗棂里流散开来,映衬着门前希腊式的大理石柱子,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加灰黄,砖红色的墙体却显得鲜亮了。

她仰望着这座三层高的大宅子,慢慢向前挪了两步,终于下定决心踏上台阶。

简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几秒钟,然后拉响了门铃。

戴着扑粉假发、打着绑腿、身穿制服的男仆把她领进起居室,向主人通报去了。

她坐在宽大的天蓝色镶金边的沙发椅上,静静的听着时间的流动,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们通常不在礼拜一接待客人,莉莉,但既然是美女来访,我只好破例啦。”主人还没进屋,她欢快的嗓音就远远的传了过来。

如果她没听错话,这个声音,是丽兹的……

一个熟悉的轻盈的身影,从拉开的门外走了进来。她头上裹着一条青色的薄纱巾,披着长长的居家披肩,年近五十,但那张被岁月侵蚀了的脸上仍旧活泼娇俏、端庄大方不减当年,乌黑的眼珠里满是聪慧之气,因为生活顺心而微微发福的身躯,叫重新流行的紧身衣束了起来。

“晚上好,夜行者,我是伊丽莎白·宾利太太,欢迎你来到……”她猛然收住脚步,好像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伊丽莎白呆呆的、死死的盯着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的、年轻貌美、金发碧眼的姑娘,半晌之后发出一声惊呼,“简!”

此时简反倒能冷静的说:“晚上好,亲爱的伊丽莎白姨母,我是简·戈蒂埃太太的女儿,玛格丽特·戈蒂埃。”她顺手拿过《茶花女》中的名字。

伊丽莎白冲上前握住她的手,反反复复的打量着她,顷刻间,乌黑的眼睛里就溢出了泪水。她顾不得拿手帕擦眼泪,反而用力瞪大眼睛盯着她,一遍一遍的说:“没错,整整二十三年简都没有写信回来……像……真的太像了,玛格丽特,你长得跟简一模一样……”她全身都在颤抖,高耸的胸^脯上下起伏。

简连忙扶住比自己老了二十二年的妹妹,让她坐在沙发椅上,摸出溴盐给她闻。

“简,你的母亲……她怎么样了?她在哪里?”缓过来的伊丽莎白急切的问。

简紧咬嘴唇,半晌,她终于硬下心肠,轻描淡写的说:“埋在黄土里了,丽……伊丽莎白姨母,在二十三年前。”

伊丽莎白愣愣的看着她,自言自语的说:“埋在黄土里……我早该猜到的……那么美丽,那么善良的天使一般的简……”伊丽莎白抱住“二十三年前就埋在黄土里的简”的女儿,像个孩子那样,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

简伸手擦去妹妹皱纹中的泪水,拍着她不再那么挺拔的后背,吻着她比四年前——不,二十六年前——松弛许多的脸颊,恨不得十根指头全都变成中指——

穿越大神,你太无情太狠心了。

眨眼间,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就浓缩在短短的几年中。

伊丽莎白是个勇敢而坚强的姑娘——不,勇敢而坚强的太太,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出做姨母的风范,安排了饮料和茶点,拉铃让仆人把宾利先生和玛丽小姐叫下来。

她擦干眼泪,收拾起痛苦,完美的旅行了姨母的职责,对从天而降的外甥女嘘寒问暖。

此时此刻,简只想摸着妹妹已经稀疏了的头发,轻轻的说上一句:“丽兹不哭,有我在呢。”

当宾利先生匆匆忙忙、十万火急的跑下楼时,简不禁感慨:虽说时光是把杀猪刀,可禁不住有的人就是天生丽质——比方说眼前的宾利先生,眼看就五十岁的人了,也不过是从美少年转型为美大叔而已。

“哦,上帝!你简直跟我的大姨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们就像两朵百合花那样不分彼此!”宾利先生的嚎叫在妻子的眼色中逐渐低了下去。

相比之下,玛丽小妞儿——不,玛丽姨母——的反应就镇定许多。她褪去了年轻时矫揉造作、自高自大的习气,看来已经真正领悟到了哲学的精髓,那张因为平平无奇而不怎么显老的脸上,露出温和慈爱的笑意:“真是太好了,玛格丽特,你真是上帝的恩赐。亲爱的,你是怎么来到伦敦找到我们的?”她甚至不再引经据典、卖弄才学了。

“信,玛丽……玛丽姨母,妈妈的信,她一直珍藏着,被我无意中发现了。”称呼自己本人为“妈妈”什么的,实在是太坑爹了……

“如果凯蒂回来了,她该会多么高兴啊!”伊丽莎白慨叹着,她恢复了活泼的模样,“你凯瑟琳姨母在美国开工厂做投资,剥削穷苦百姓的血汗钱,只有圣诞节才肯勉勉强强的踏上榨不出油水的英格兰的土地。还有达西先生……可怜的达西先生在法国旅行,他这辈子都栽到你的好妈妈手上了,玛格丽特。”

简:“……”她应不应该表示汗颜?

“我马上给菲茨威廉发电报,通知他赶快回伦敦!”宾利先生水汪汪的绿眼睛中噙着泪水,眼泪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块琉璃,就算时隔二十六年,还是一位唇红齿白美大叔。

“哦不,宾利先生!”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阻止了美大叔宾利的异想天开,“您是准备把妈妈的死讯明确的通知达西先生吗?”

伊丽莎白表示支持:“你说的对,亲爱的,他一直深爱着你的母亲,原谅我直言不讳,玛格丽特,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期待见到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着的人,与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你一定要在伦敦住下,我们不能失去你,亲爱的。”

“我会的,伊丽莎白姨母。不过暂时只能住一个礼拜,我在曼彻斯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那些麻烦事一了结,我就会迫不及待的飞过来啦。”

“亲爱的伊莱扎,我认为小玛格丽特需要上床了,她旅行了二百多英里,必须好好睡上一觉。”玛丽提醒着。

“哦,实在抱歉,亲爱的,见到你太激动了,以至于我把主人的职责全部抛到了脑后!竟然忽视了你的劳累,我实在太不体贴了!”不由分说的,伊丽莎白挽起外甥女的手臂,“看起来玛丽已经吩咐仆人收拾你的卧室了,来,我们上楼吧。”

丽兹的步伐不像二十岁那么轻快矫健了。

被半搂半抱的拽上楼时,简默默的想。

父母去世了,妹妹们变老了,美少年也受到了时光的摧残……只有她,只有她在旅行和漫游中依然如故。

伊丽莎白亲手给她梳理头发,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浓密的金色长发,跟简当年一模一样……”头发梳理好了,睡袍换上了,她在这个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蛋上落下一个晚安吻,就像二十三年前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做的那样。

枕着松软的羽毛枕,盖着柔软的鸭绒被,简再次陷入了纠结的沉思: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有没有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极为逼真的梦?

事实上,我不过是一只蝴蝶,正在做一个自己是人的梦?

我的爱,恋,执着与追求,都是梦。

再一次醒来后,会不会发现我其实是只毛虫,正在做一场“以为自己是一只做着人世梦的蝴蝶”的梦?

朦朦胧胧中,简就在“真实”与“梦境”的深思中,沉入了牛奶巧克力似的睡眠。

作者有话要说:酷爱来贴个图~

继续放萌图给大家卖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