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莎拿着木勺在碗里搅拌,却始终不开吃。

奈莉见状用手肘轻轻捅了她一下,板起脸说:“不许玩食物!”

“唔,嗯、嗯!”梅丽莎呆了一下,垂下眼睫闷闷地塞了一大勺炖菜入口,怔了怔才含糊道:“好吃!”

奈莉向她露出微笑,转头面对自己的那碗炖菜,唇边的弧度却渐渐收进去。

用了晚餐,梅丽莎却没往常与人攀谈的兴致,恹恹地盯着桌面的纹路半晌没说话。奈莉愈发担心起来,温言说:“一路坐船也累了吧?对面就是旅店哦。”

这次梅丽莎没反对,伸手揉了揉眉心:“嗯,我也有点困了。”

在旅店安顿下来,梅丽莎仍旧有点呆呆的,似是在刚才短暂的应激亢奋过后、连伪装低落的心思都没了。奈莉无言地铺好被褥,扯扯勇者的衣袖:“梅丽莎?”

对方如梦初醒,重重在床边坐下,低下头,鲜见地优柔寡断,绞了一会儿手指。她忽然抬头:“也许很唐突……但是能听我说说以前的事情吗?”

奈莉怔了怔,下意识就点了头。她无言地在梅丽莎身边坐下来,安抚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梅丽莎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音节,花了很久才顺畅地组织起语句:“我……之前在梅兹住过近两年。”她长长出了口气,双手握紧又松开:“我原本是来这里学习剑术的,但是……”她艰难地顿了顿,“中间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不得不离开老师自谋生路。”

银发少女说着局促地抓了两下头发:“那段时间,我什么活都干过……女佣,厨娘,洗衣妇,只要是能想到的用双手争口饭吃的活计,我都做过。”她露出一抹几近自嘲的淡笑,紫罗兰色的眼睛闪闪烁烁,“可是那年饥荒,我还是吃不饱饭,整天饿得没个人样子,打也打不过别人,争不到食物。没有食物就更加虚弱,就更加找不到活,然后……”

她揪紧了衣摆,垂下头低低地说:“饥饿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什么吸了进去,缓缓塌下来。不要说垃圾,那时候梅兹周边的田地都被暴雨浇烂了,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树根拨开来,里面那层白色的东西居然很好吃。但是树根树叶树皮这些东西吃多了整个人就会肿起来,动也动不了……”

梅丽莎猛然收声:“抱歉,说这么不愉快的事。”她扯扯嘴角:“总之我是活下来了……我是被神殿的人救的。”

这位勇者对食物异常执着,对神殿罕见的虔诚信仰,都有了解释。

“神殿那时也很拮据,却竭尽全力救助灾民,我运气好轮上了,有的人却载在田边的水沟里再也没起来。”梅丽莎像是再次被泥水浸透,颤抖了一下,“之后……我被分到施温太太家做点零碎活计。”

施温家?这似乎就是那个贝拉口中的主顾。奈莉的眉毛不由微微皱起。

“施温老爷是烘焙师公会的骨干,家里开的面包房倒是没有断粮,因此我也终于不用担心伙食……”梅丽莎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蜷起脊背,盯着膝盖,声音越来越低:“那次我真的只是想救救街角的那几个孩子,他们饿得全身都肿了,再不吃东西真的会死……”

纤长的手指攥入掌心,梅丽莎抬眼看向对面墙壁:“我的确是偷拿了面包,该受到惩罚。但那时被贝拉发现之后,我慌了神,直接就逃走了。”

她弯了弯眼角:“幸好那时南方的粮食终于运到,我再次活了下来。”

身材高挑的银发少女伸了个懒腰,像是想借此缓解不自在:“然后我一路漂泊,最后到了纳法雷,在那里的旅店干活。”她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打了个响指:“突然有一天,女神的使者降临在我面前,居然说我是被女神眷顾的勇者,命中注定要与魔王决一死战。”

她紫罗兰色的眼睛随着话语亮起来,那是一种奈莉从所未见的、纯粹的希望与喜悦:“那一瞬间,我好像终于从噩梦中醒过来,现实比美梦还要美妙。”她露出而笑:“我真的很幸运,谢谢你,奈莉。”

奈莉这时反而窘迫起来,扁扁嘴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讷讷地说:“哪、哪里的事……我才该多谢你的照顾。”

梅丽莎仰头,干脆利落地向后倒在床上,手脚摊开:“呼,说出来舒服多了。睡了睡了,明天还要去见宫相大人呢!”

奈莉应了声,起身将蜡烛吹灭,却没立即入睡,反而在这阁楼小小的窗前站了一会儿。肮脏的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奈莉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是自己,反倒像是什么怪物拉长的黑影,浮在夜晚的水车巷表面,给宁静的街景添了一分森然的鬼气。她是潜伏于黑夜中、可能因为一念之差带来危险的邪影。

奈莉在这一瞬间定下来心来:她终于有勇气彻底确信,自己之前的选择并没有错。这个世界有无数个和梅丽莎一样鲜活的人,他们在高高的堡垒面前如蝼蚁般渺小,却有各自的人生和祈盼。

她做不到为了自己而牺牲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