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说具体的!”柳丞相捏着胡子,目光森然盯着自己府里的这个仆人。

因为今天是小年,他给府里的仆人轮流着放假,这个仆人才去了兴福寺进香。

仆人并不知晓他过去的事情,遂一五一十的说了。

“身量同您差不多,背有点儿驼,大半张脸的皮肤都卷起来了,看不出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吧,还是更老?小人说不好。”

“……”

“那人像是脑子坏了,说话不清不楚的,一会儿说他是状元,一会儿说自己是……是叫老爷的名字,一会儿又说自己叫柳向阳。”

“……”

“一会儿又说自己有老婆,一会儿又说老婆跟人跑了。哦,对了,那人右边耳朵只有半截,从耳洞往下,像是被割掉的,齐整整的。”

柳丞相心中腾起了惊涛骇浪,强按下心中的不安,将传话的仆人打发走了。

独自一人,焦急地在书房里踱着步子。

是那个人,没错,是柳家庶房的那个书呆子!

那天在船上,那个书呆子得知了他和沁娘的事,想拿柴刀反抗砍死他。

他用力地擒拿着他的胳膊,反手一砍,没砍着头,只削掉了书呆子的耳朵。

书呆子怕疼,捂着耳朵蹲在了地上,他和沁娘借机合伙将他摁倒捆了起来,还在书呆子的身上捆了石头,又淋了火油。

当时,船已推到了湖中央,而且那个地方又偏僻,不可能有人去,那个人为什么还会活下来?

该死的,书呆子居然这么命大,没有死成?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墙壁上的那一幅画,仿似要盯出一个窟窿出来。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过,柳家老太爷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向阳!”

柳丞相回过神来,“父亲,你怎么来了?”

“外面的传言可是真的?”柳老太爷开口便问,脸色也是极为阴沉。

柳丞相点了点头,“大约是真的,那个人可能真的没有死。”

“哼,一点用都没有,只不过是个书呆子,你居然让他跑掉了?还活到了现在?”柳老太爷年纪已大,早已辞官在家,因为是柳家族长,通身都散着一股子傲气。

再加上柳家嫡房里,世代都有人任职高官,柳老爷子在京中一群老爷子的面前,一直是踞傲,甚至从不将凤老爷子放在眼里。

直到自己儿子这里出了差池,儿子贪玩荒废了几年学业,连个秀才也没有考上,他才出此下策,将庶出堂弟儿子的功名抢了过来,让自己的儿子顶替,保住了柳府一连三代都出一品大员的荣耀。

反正庶房里的人中了功名,皇上也不太会器重,再加上那人可是个书呆子,是个根本不会与人沟通,不会交际的半傻子。

这样一个人,得了状元也不会做到高官。

因为,皇上要的是替皇上分忧的人才,而不是一个只知同人抬杠,一根筋走到底的人。

皇上想往东,那就顺着皇上的意思好了,他那个人可能会往西,这不是惹得皇上不高兴么?

皇上不高兴了,可就不是只是冷着脸了,会记恨着这个人,会一直不重用,找到个机会,就会让人滚蛋。

若是严重地触犯了皇上的逆鳞,还会要了他的命。

这样的一个人,得了个状元的功名,无疑是浪费。

是以,他权衡再三,让自己的儿子替代了。

柳丞相听着自己父亲的责备,并没有反驳,说道,“父亲,您放心,儿子现在就去兴福寺,将这件事情处理好。”

“……”

“再说了,那人的脑子已坏了,说不清话,不会闹出大乱子。当然,在他乱说话之前,儿子会要了他的命!”

柳老爷子冷冷说道,“绝对不能再让那个人活着!否则,要是那傻子忽然一日说得清话了,咱们柳府,可就有灭门之灾!顶替状元之名,可是要杀头的!”

“……”

“你如今可是柳氏的族长,柳氏的兴衰可就全指望你了。”柳老爷子语重心长的,又叮嘱了他几句后,才离开了书房。

柳老爷子一走,柳丞相马上叫出府里的护卫们。

让他们做好准备速去兴福寺。

护卫们刚刚打发走,柳夫人便来了。

“老爷,出事了。”她神色慌张地走进门来,如临末日一般。

府里被罚了银子,值钱的大物件如玉石屏风之类的,早已典当出去了。

书画等物,也是变卖了不少。

仆人也被她辞退了大半,即将要过年的府里,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柳府却是冷冷清清。

柳夫人心情极为不好。

偏偏又听到了一件让她惊骇不已的消息,不得已,她才来找自己的相公。

柳丞相正要出门,闻言马上皱起眉头来。

“又是怎么啦?”他沉声问道,“一惊一咋的,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我听到有人说,那个死鬼没有死,是不是真的啊。”

柳丞相看了她一眼,冷笑道,“那又怎样?一个傻子而已,老夫这次一定让他永远的死去!”

“原来老爷已经知道了?老爷要怎么做?”柳夫人焦急看着他。

“亲自动手!”

“为妻也去。”

小年这一天,凤府里却是格外的热闹。

其实,自打凤老夫人柳氏被休后,府里的气氛就变了。

老太爷不太爱记较一些小事,后宅让林嬷嬷管着,前院让庄嬷嬷管着,大总管是贵喜。

他只做个甩手老太爷,钓鱼,赏花,逗曾孙玩,和慕容老爷子下棋,坐马车溜弯,同一群同年纪的老头子们吹吹牛,打发时间。

三个总管事,办事公平,奖罚公平。

月银钱也比之前提高了,而且,仆人生老病死,都会有银子补贴。

府里上下其乐融融。

今天一大早,各院子里的仆人都开始清理积尘,祭拜灶王爷。

阮雨宸的锦华园也不例外。

阮雨宸没有请奶娘后,凤红羽便让翠姨过来带凤思晨。

翠姨指挥着几个丫头清打屋子。

阮雨宸教益青学剪窗花。

无事可做的凤红羽,将凤思晨抱到鸾园里玩。

一大一小,玩了一个多时辰,玩得不亦乐乎。

凤府的嫡曾孙凤思晨,已会扶着墙壁,甩着他的小短腿,走上几步路,还会“咿呀咿呀”的吐几个字。

算算日子,还有八天他就满十个月了。

他皮肤雪白,滴溜溜的两只大眼睛,像是玉盘里的两颗墨玉,晶莹可爱。

小家伙穿一身绣着福字的藏蓝色的锦袄裤,红靴子,头上戴着镶着红宝石的墨色的瓜皮帽子,像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

凤红羽觉得他好玩,不时地拿着一件颜色艳丽的玩偶,逗他挪步子。

但小家伙懒,挪不了两步,就一屁股地坐到了地上,十分不满地皱着眉头,抗议地叫起来。

“鱼鱼鱼……”

凤红羽挑眉纠正,“是羽姑姑。”

“吁吁……。吁吁……。”

她瞪着眼,小家伙这是在赶马?“是羽!羽姑姑!叫得好,姑姑带你出门赏花去。”

“鱼,吁吁……”

凤红羽:“……”

司空睿懒洋洋靠在贵妃椅上,拿着一根鸡毛掸子闲闲地晃着。

他看了一眼凤红羽,“呵呵”笑了一声,“他很聪明,知道什么人该叫,什么人不该叫。来,思晨,叫声叔叔,叔叔带你骑大马去。”

凤思晨听到他叫他,一双墨宝石的眼睛愣愣看了他一眼,“猪——”

司空睿脸一黑,“是……叔。”

“猪。”

司空睿怒得坐正身子,拿着鸡毛掸子指着他,再次纠正,“是……叔,不是猪,叫……叔。”

思晨:“……”瞪了他半天后,“猪……”

宝宝学得很好,舌头大不是宝宝的错。

司空睿僵住了:“……”

“他很聪明,司空大太子。”凤红羽哈哈哈一笑。

司空睿“哼”了一声,将手里的鸡毛掸子一扔,站起身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从窗户里看到,慕容墨脚步施施然地走进了鸾园。

他拉起凤红羽就往后门跑,“走,哥哥带你上街上玩去。”

“我不去,要带孩子!”凤红羽摆手。

“你自己都是个孩子,带什么带?让益青带。”

“益青在剪窗花,没空。”凤红羽打开他的手,又拿起一个摇铃来,乐呵呵地逗小思晨玩。

两人正僵持着,慕容墨已挑帘子走了进来。

他看到思晨也在,马上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般大小的小型马车放到了地上,那马车前,还有一匹假的马儿。

他转了转小马车上的一只机关,木马儿拉着小马车“达达达”往思晨方向缓缓驶去。

真是太稀奇了,思晨丢开凤红羽给他的摇铃,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只小马车,双手紧握着一脸好奇。

没一会儿又乐得哈哈大笑,双手拍得欢快。

慕容墨走上前,蹲在他的面前,温和笑道,“叫声姑父。”

司空睿哼哼一声,“他只会喊‘猪’,不会叫姑父。”

“叫姑父。”慕容墨伸手点点他的小鼻子,继续笑道。

思晨看一眼“达达达”跑得欢快地微型小马车,又看一眼一脸温和笑容的慕容墨,张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上下各两颗小白牙,“叔。”

慕容墨莞尔。

司空睿大笑,“看,他叫错了。”

“那也比叫你一声‘猪’强。”慕容墨凉凉看了司空睿一眼。

司空睿:“……”他恶狠狠盯了凤思晨一眼,哼,臭小子居然胳膊肘子朝外拐,司空睿甩袖哼了一声,“等着,本太子让人做一只黄金的小马车来!”

思晨这时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着着司空睿,“猪。”

司空睿气得遁走了。

“找虐!”凤红羽朝司空睿的背影看了一眼,一阵无语。

“还有人在‘找虐’”慕容墨忽然说道,唇角扬起抹讽笑。

凤红羽眨了下眼,“谁?”

“柳丞相!他已经赶往兴福寺去了。”

凤红羽笑了笑,“他果然找虐去了,柳清泽敢将真柳宏活着的消息放出去,便是等着这位假柳宏吧。”

这时,翠姨已忙好了清扫,来鸾园接思晨。

凤红羽空闲下来,便同慕容墨坐了马车赶往兴福寺。

途径兴福寺那片林地时,凤红羽忍不住挑起帘子来看。

这片林地太过阴森,总让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慕容墨见她眸光中浮着隐忧,伸手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都过去了,别想了,我们要看向将来。”

“慕容墨。”她道,目光幽幽看着林中,“你说,当年我娘和父王母亲他们,究竟是被什么人杀害的?三婶给了我一块手帕,上面用血画了一幅兰花图,她说是从我娘的手里发现的,当时我娘死死的攥着帕子。兰花图笔画扭曲,像是临终前画的。”

“帕子?”慕容墨眸光一沉,“现在在你身上吗?”

“在。”凤红羽放下帘子,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那块泛黄的帕子递给慕容墨。

帕子上面的兰花图是用血画的,因为年代太久了,已经变成了暗褐色。

慕容墨接在手里,眉尖拧起,陷入沉思。

“我曾让双英寨的黄远去查过这件事,可都过了好几个月了,还是一无所获。”凤红羽微微一叹。

“兰花图的主人,可能来自北燕,你在中原查,当然是查不出来消息。”

“什么?北燕人?”凤红羽大吃一惊,扭头来看他,“我娘是北凉国人,从未去过北燕,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慕容墨将帕子塞回到凤红羽的手里,将她搂到怀里,“事情总会查出来的,别急。”

北燕……

凤红羽眸光微凝,抿唇沉思。

当时北燕人极恨驻守在北地的父亲,难道是北燕人想让父亲的后宅出乱子,而不远千里的来刺杀?

为什么不直接杀父亲,直接让凤家军失了灵魂人物而军心大乱,为什么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

父亲的武功也并不高,是个只需三五个普通的护卫,就能制服的人,北燕杀母亲,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马车到了兴福寺。

寺前的空地上,已停了密密麻麻的车马。

正当凤红羽想说,来晚了没处停车时,韩大已将马车赶往寺庙的一侧。

一个守门的小和尚见到慕容墨的马车,马上将山门打开,那山门极阔,能容一辆大马车通过。

马车一进去,小和尚又飞快地关了门。

见她看得稀奇,慕容墨微微一笑,“这处门,是专门留给容王府的车马出入的。”

“原来是这样。”凤红羽眨眨眼,揶揄一笑,“你本事倒是大,竟买通了寺院里的人。”

“并没有买通,而是,这座寺院本身就是慕容氏的家庙。只是慕容氏退位后,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也防着赵氏人的猜忌,才由私改为公。但每任主持大师,却都由容王府来定。”

“原来是这样。”凤红羽恍然大悟。

韩大守着马车,慕容墨牵着凤红羽的手往寺里正殿走去。

凤红羽吓得眼皮直跳,正殿里可蹲着好几尊菩萨,那普照的佛光会不会让她原形毕露?

将她化成一堆白骨?

见她筹措不前,磨磨蹭蹭的样子,慕容墨忍不住问道,“脚疼?”

凤红羽横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就不怕里面的菩萨?”

这个小女人,原来是怕菩萨?

难怪上回经过这里时,她飞快地跑掉了。

慕容墨失笑道,“这寺里我来了十多年,没见哪个菩萨收了我,你又怕什么?”

想着这家伙也是有着前世记忆的人,凤红羽恍然,“是呀,有你在,我怕什么?要收当然是两个一起收。”

“嗯,生生死死在一起。”慕容墨笑,“而且,因为是家庙,每年的初一,慕容氏的族长夫妇要来祭祀先祖,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今年是我们一起敬香。”

夫妇?

凤红羽抬头看着他,心神一漾。

慕容墨也正低头看着她。

数百年老寺的偏院里,只有青年男女二人,一株粗壮的红枫立于他们的身后,头顶的枝叶将冬日微暖的阳光,剪下一地的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