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武四十年,太后病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萧沥便扔下塞北的琐事,火速地赶回了燕京城。

富丽堂皇的皇城依旧,充斥着那股沉重的死气,他奔去慈宁宫,却见太后正笑眯眯的斜倚在美人榻上,面容平静,还招手唤他过去喝茶,他一瞬就怔在了原地。

太后确实病了,人老了,年纪大了,小病小痛总是免不了的,太后也只是个普通人,又岂能免俗,但她断不至于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

萧沥一时间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太后捉弄他,毕竟他心里并不希望这位看着他长大的外祖母有个什么闪失,他只是单单不喜欢这个地方而已……

那件事兜兜转转过了一年多了,京城中再难听到镇国公世子残害幼弟这种话了。他本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名声而已,何足为惧?可萧澈那个将才五岁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到底是让他唏嘘不已。

总算,那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小郑氏心狠手辣,他百口莫辩,后宅的阴私他一向不屑,却终究难逃人言可畏。

他想,比起这处处掣肘束缚的燕京城,其实塞北更适合他的。

战场上抛头颅撒热血,终了化作一抔黄土长埋地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萧沥叹了口气,坐下与太后说了几句话。

这一年来,他的性子愈发淡了,哪怕面对太后,他也不能如何热络,太后瞧得出来,关切了他几句,让他留下来多待些时日,至少等过完她的七十大寿再走。

他同意了。

出了慈宁宫,遇上了阿毅。

快两年没见,那小子似乎长高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总是窜得特别快。一下子都到他肩头了。

阿毅看到他,很是高兴,拉着他说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抵也不过是他离开的日子里,太后和皇上的事,再有就是他自己的事。

阿毅在刻意避开提及与镇国公府有关的一切,萧沥只是笑了笑。

比起皇长孙,其实五皇孙在各方面都更胜一筹的。不过可惜,他不是长子……

这些想法只过了一瞬大脑,萧沥就尽数抛却脑后了,他不想管燕京城里所有的一切。

阿毅非要拉着自己去他老师那里,据说是内阁新进的阁老柳大人。

萧沥不想去的,他算是偷偷摸摸地回来,随便找个落脚点便算了,哪里还要去结识什么重臣?

不过是抵不过阿毅的软磨硬泡罢了。

对这个表侄,他出奇地宽容。大抵是因为……那时候他被陷害,阿毅能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他不是多么高尚伟大的人,但最基本做人的道理,他明白。

阿毅的老师柳大人十分清俊儒雅,与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也比一般阁臣要年轻多了,他总是笑眯眯的,目光如炬,像极了漠北狡黠的沙狐,这是萧沥的第一感觉。

不过,那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

他们手谈一局。阿毅就说要出去采雪泡茶,他知道这小子好这些风雅事,索性就没放在心上。

鏖战正酣,又有人进来了。他以为是阿毅,也没管,直到那人走近,他闻到一阵极淡极好闻的清香时,才鬼使神差地抬头看过去。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一年多以前,萧澈溺毙。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各种弹劾折子雪花般飞到龙案上,皇上虽执意留中不发,但其实已经压不住了。

无奈之下,皇上只好撤了他的世子之位,交还给父亲,让他暂离京都转去漠北避避风头。

父亲恨不得他早点走,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祖父对他也有些失望,没有人在意他未来会如何,也就阿毅,送了他一程,至城外十里长亭处,沉默告别。

那时候是夏日里,很闷热的天,像是南方夏季,汗积在身上蒸不干,衣服贴合皮肤,难受得很。

燕京很少有这样的天气的。

他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片,就快要下雨了。这个时候出发,其实并不是个好主意,他却无所谓了,正欲翻身上马,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停了下来,很快,从上头扔下来一个素衣少女。

那少女被丢下,沿着小路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他看到她掌心被砾石蹭破了,有鲜红的血流出来。

哪家的人这么无礼,如此对付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萧沥当时就皱了眉。

但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自己身上就一堆的烂账,哪里还管得了别人的?可是当看到那个少女的脸时,他顿了顿。

小时候的事萧沥七七八八都还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次,他看到母亲欣荣长公主在修补一副丹青,他钻到母亲的怀里,看到画上那个明艳美丽的女孩子。

他还指着画说,这个姑娘很漂亮。

母亲跟他讲,这是宁太妃,是舅舅方武帝的养母,也是舅舅最重要的人,他不能无礼。

萧沥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尊敬。

这个女孩子的五官轮廓和宁太妃竟有七八分相像!

可是她很瘦,瘦得连脸颊都凹陷下去,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了,左脸颊上还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嘴角甚至耳根都有血流下来,恐怕她的耳朵也伤了……

他想过去看看,谁知那少女自己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去追那辆马车,哭着喊着,让她回去,让她去见见母亲,哭的很惨很狼狈。

前面的车终于停下了,那个车夫一脸嫌恶地看着她,满是不屑。

少女的手指死死扣着车辕,指甲都嵌进去,说什么也不放。

她求着人将她带回去,她想见她母亲最后一面。

说着就要往车上爬,马车夫却重重地一脚踹在她的胸口,她身子都跌出去了,倒在地上又吐了口血。

车夫冷哼声,雄赳赳气昂昂地驾车走了。

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半坐起身,一双很好看的眸子里,灰白灰白的,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伏在地上哭得绝望,就像是一只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小兽,孤立无依。

萧沥那时心弦扯了扯。

当全世界都以为,是他杀了他幼弟的时候,他也是这种心情的。愤恨麻木,像是短短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

瞧瞧,现在的她和他多么的像啊!

萧沥想上前,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他们相距短短数丈,却又像隔得那么远。

他大约是无措吧。

这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可他能做什么呢?

滚滚烟土从城门处翻腾起,一匹枣红马绝尘而来,马上的少年飞快翻身而下,抱住了那个女孩。他听到她叫那个少年二哥……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看到少年一脸疼惜,而她却好像找到了避风港,力竭地晕厥过去,少年抱着她就走了。

萧沥的脚扎根在原地,定定地一动不动。

终于有一点清凉落在嘴边,下雨了。

冰凉的雨水冲刷掉炎热,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化作一声苦笑。

哪里像了?

她和他才不一样。她还有亲人朋友,她才没有被放弃呢!

一点也不一样的……

萧沥上了马,顶着瓢泼的大雨,踏上了漠北的漫漫长途。

这一年多来。再没想起过她,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个人了,不过就是一个过客,他根本没放心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她,更没想到。自己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她比那时要胖些了,可还是很瘦,脸上有了肉,五官就显得精致而漂亮,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也更加像宁太妃了。

柳大人叫她阿妍,他也不知道阿妍是哪个妍,但挺好听的。

她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看着他们下棋。

萧沥突然有些局促,脑子里原来清晰的路数乱了,眼前黑白棋子交错,他都不知道要落在哪里。

好不容易又能够下起来,速度却比方才慢了许多,余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

她好像根本不在看他们下棋。

藏在裙摆下的脚交叠,来来回回地晃着,她葱白如玉的手指也在绕着丝绢,自己一个人玩得高兴,好像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直到柳大人吃了他一大片棋子,他输了之后,他都是高兴的。

后来又一次应了柳大人的邀请去下棋,路过园圃的时候,就见她一个人在费力地在挖土,她虽然高挑,但单薄纤瘦,手臂那么细,他都觉得她可能稍稍用点力气就要断了。

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有些累了,席地坐在雪里,靠着树,好像随时要睡着过去。

终于忍不住上去问她在做什么。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萧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不记得他……也是,就在书房见过这么一次,她忘了也很正常。

他自我介绍了一下,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心里暗暗苦笑。

无论过了多久,谋害幼弟这种名声,他得背一辈子。

她以为他不认得路,给他指引,萧沥哭笑不得,走了两步后回头看她,她还在倔强地跟那小铁锹作对,腮帮子鼓起来气呼呼的。

他莞尔,去而复返帮她把雪水挖了出来。

留在燕京城,三五不时就会和阿毅一起去找柳大人。

他知道她是柳大人的外甥女,叫顾妍,本来该是长宁侯府五小姐的,却被赶出了家门。

萧沥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她的次数多了起来,太后也察觉了,问是哪家的姑娘,他只觉得窘。

他根本没那么想的……

可是,真的没有那么想过吗?

萧沥说不清楚。

阿毅显然是和她很要好,她每次见了阿毅都是师兄师兄地唤,好看的眼睛晶亮亮的,有时候还会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根。

而面对他时。她总是生疏而客套地叫一声萧大人,好像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待,甚至,隐隐的。有些怕他。

他虽然不懂男女之情,好歹也知晓,她是不喜欢他的。

萧沥再没来过柳府。

太后七十大寿过后,他又回了漠北,这次走的时候悄悄的。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人也没告诉,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去见了见她。

躲在园中粗壮的梧桐树上,他看着她又在挖土,说什么,那是师兄采的雪水,放上几年,再拿出来泡茶,比什么水都好。

是这样吗?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