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暮,西天红霞如火翻涌,那绚烂的火光照耀在红墙碧瓦的宫城之上,却愈发映照得那宫墙深而逶迤,那影被夕阳拉的长长的,竟无由的给人以一种诡谲而压抑的感觉。

凤仪宫,乃是大周内廷后三宫之一,也是历代大周皇后的住处。其宫坐北朝南,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明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这处宫殿,代表着的,便是后宫至上。大周建国以来,不知有多少娇花软玉仰望着这处宫阙,期望着能够最终入住。百五十年,围绕着这一座凤仪宫,不知发生了多少的倾轧与交战,脂粉与血腥在此交织,铸造了无数的辉煌,也掩去了无数掩于辉煌明灿、母仪天下背后的泪与痛、清冷与繁华。

凤仪宫正殿,高高的凤椅上这会儿正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人。一个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明黄凤袍的女子。她的坐姿无疑是极美的,纤细的柳腰挺得笔直,双手交错平放膝上,这个坐姿,她似乎已保持了一辈子,她几乎记不起,除了这个姿势外,自己还曾用其他的什么姿势坐过。是了,她早就不再是她,她是大周的皇后,这个位置上,她已坐了很久很久了。

以后呢,她是不是还能继续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她再也坐不动……

无言的疲惫忽而自心底升起,让她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泛起丝丝的惘然。

慢慢的抬起手来,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触手处,肌肤依旧光洁,仍然细腻如脂,然而她却知道,这肌肤已是大不如前了。她已是过了四旬的人了。一生中,属于她的、最美最好的那一段年华早已流逝殆尽,再仔细的调理、保养,也终于逆不过无情的岁月。

轻细的女声低低的响起:“娘娘……”无须去看,她也知道,那是去年才刚选进她宫中的宫女韶音。一个到今年十月底才刚刚及笄的小小宫女。在这个从来不乏绝色容颜的宫中,韶音的容色算不得出众,但不知怎么的,每每看到她的时候,她却会无由的觉得羡慕。

也许……是我老了。所以每每见到青春颜容,便总会生出嫉妒之心吧。她不无暗嘲的想。

徐徐站起身来,萧后缓缓抬手。韶音见状。却是想也不想的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她伸了过来的纤细的、如凝脂一般的玉手。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的扶着萧后,慢慢的走下高高的台阶,因青春而显得分外鲜妍的面容上,迅捷的闪过一丝欣羡之色。

这一丝表情。在她面上虽只停留了瞬间,却并没有逃过萧后那双锐利的眼。这个小宫女,在羡慕自己呢?她羡慕自己什么,这一身凤袍,还是这凤袍掩饰下,早已冰冷的心?

她也许万万想不到。其实自己正在羡慕她吧?

这个宫廷,多么可笑!她羡慕我所拥有的地位、权势,却不知道。我也在羡慕她。羡慕她的青春,她的鲜妍,以及她未来可能有的种种人生。

“皇后起驾”的呼喝声,惊动了这一整个的凤仪宫。她就在这种前呼后拥之中,慢慢的、雍容华贵而仪态万方的走进了她的寝宫。宫女们纷纷迎了出来。乖觉的行礼,搀着她坐下。

这一切。都与平日并无二致,所不同的,却是她那颗如坠冰窟的心。

良久,她才抬起手来,轻轻的摆了一摆手:“退下!本宫要静一静!”一连串的告退声中,整个寝宫终于恢复了宁静。只是可惜,这种寒入骨髓的宁静,却是她更为憎恶的。

也曾盛宠一时、也曾烈火烹油、也曾鲜花著锦,步步登顶,然而如今,剩下的,也只是这一室冰寒入骨的宁静与寂寞罢了。她就那么静静坐着,不曾出声唤过任何一个人。

火一般翻涌、跳跃的金红色斜晖逐渐的褪去,天色慢慢深黯、深黯,寝宫内,日夜燃着的几盏长明灯已不足以保持保持这座寝宫的敞亮与光明,她却依然那么坐着,静静的,一动不动的。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面容已沉浸在黑暗之中,隐隐绰绰的,再看不清楚。

她等候已久的声音也终于响了起来:“娘娘!”却是一个清冽明澈的女音。

许是这座寝宫已安静了太久的缘故,这一声虽并不大,也足以让她微惊了一下。然而很快的,她便又恢复了平静:“你终于来了!本宫已等了你许久!”

暗中的那名女子似乎沉默了片刻,而后,她才又开口道:“娘娘所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已命人查了!此事……确非捕风捉影!”说到最后,女子的声音不免透出了些许的疑惑。

萧后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惶之色来:“这么说,他的双腿确已有了起色了?”她的语调虽极沉静,吐字却是过分明晰,明晰的让人无由的只觉悚然。

“是!”许久,暗中女子才给了她这么一个回答,但很快的,她便又补充道:“不过娘娘不必担心,菟丝所以为菟丝,其要便在于缠缠绵绵,不死不休,间中或有些反复,也不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