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声音,百里肇便也回头看了过去。前面远黛忽然起兴,说要在照水湖畔起炊时候,他心中其实是诧异居多的。大周皇室因兵起家,这些年天下虽还算得稳当二字,但北疆一带,却也从未真正消停过。也正因此,京中的权贵子弟每到春秋二季时,便都会三五成群的携了各家侍卫往平京左近的山中狩猎。平京地处北方,京郊一带,本就多山,这起子人,倒也不虞寻不到合宜的地儿,若走的稍远些,三五日的不归家,便在山中起炊也属平常之事。这些事儿,百里肇早年便见得多,其后亲赴北疆时,更早习以为常。只是他一直觉得,这等野外起炊之事,虽也有些趣味,但放在晚上却无疑比在白日更要适合些。只是远黛难得有这兴致,他自也不会扫了她的兴,但若说心中有多少期冀,倒也未必。他的这一番心思,远黛虽则无从知晓,但她所以命惠儿如此,也自有她的道理。见远黛与百里肇并肩坐在照水林边上,惠儿自也不会上前惊扰,只挑了距离二人足有五十步开外的一处临水之处,放下了手中物事,又命他们将一应物事照着往日的规矩一一摆放停当,这才抬眼觑了一觑远黛二人。远黛素性沉静,不喜张扬,惠儿等人一来,她便也不再言语什么,只与百里肇二人坐于石上,偶尔也会看一眼惠儿那边。惠儿的举动,她自然也看在眼中,因朝她一点头,唤道:“惠儿,你来!”一面说着,却已抽了手站起身。惠儿听得她叫,忙疾步的走了来。乖巧的行礼问安。冲她摆一摆手,远黛便问道:“东西可找齐全了吗?”似是早料到远黛会这么问,惠儿苦了脸摇头道:“我将山庄厨下翻了个遍,也只寻到一小半。好在一应吃食都是全的,倒也勉强凑合。剩下的,我已命人下山去问沅真姐姐讨了!”听惠儿这么一说,百里肇倒不免微怔了一下。远黛对此,却显然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之后,便也笑笑。只吩咐道:“回头再遣个人快马回京,索性让沅真一道来住几日吧!”惠儿忙不迭的应着,这才退了下去。见她去了。百里肇才挑眉问道:“你命惠儿备的是什么物事,我这里竟也不全?”许是正为腿残的缘故,延德帝对他总存愧疚之心,这几年里头,但凡宫中所有。他这里竟是无一不备,便是一些稀罕物儿,宁缺了宫中,也从未少过他的。因此百里肇一听惠儿说将厨下翻了个遍,也只寻到一小半,心中便不由诧异起来。淡淡一笑。远黛信手一指前方道:“这里有些吵,我们且到那头慢慢说话!”她这随手一指,看似随意。其实指点的正是萧氏别院的方向,百里肇会意,便也一笑,与她并肩行去。远黛默默走着,走不多远。却忽然低叹了一声:“直到如今,我也还记得去年冬里。萧姐姐请我往别院小住的事儿!如今想来,原来距今还不到一年!”那阵子,但得了空儿,又有游兴的时候,萧呈娴与她便会从别院方向穿林而来,回去时,走的便是她如今的这个方向。百里肇颔首,却忽然道:“如今正值暮秋,这个时候,也正是北疆一年里最着紧的时候!”狄人逐水草而居,不事田产,因此每至秋日,北地谷熟前后,他们均会纵兵劫掠,因此百里肇才会有如此之说。远黛听着这话,对他的言外之意,更是心中了然。百里肇明着是说北疆吃紧,暗里说的却是罗起东。罗起东若想要建功立业,早回平京,便着落在今秋明春了。心中没来由的便觉有些担忧起来,于远黛而言,功名富贵远远及不上性命平安。她相信,萧呈娴也会做如是想。然而她也知道,罗起东一定不会如此以为。只因为,他娶了萧呈娴。娶一个名门贵女,对于大多数吃软饭的人来说,已是一生足矣。然而对于一个胸中犹有几分傲骨的贫寒男人来说,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因为从这一刻起,他所需要负责的,就不再独独只是他一人,他还必须负担起她,他不能委屈了她,他要努力,努力的让她至少不会沦为别人的笑柄,不会后悔当初选择他。“你会担心蒋琓吗?”沉默片刻,远黛忽然问道。微微摇头,百里肇淡淡道:“这几年,蒋琓做的一直很好!”这话听去平平无奇,然而听在远黛耳中,却没来由的便让她心中一动。从前她所听闻的有关百里肇的一些功业便也重新在脑中浮现。她记得很清楚,当年北境大捷后,仿佛曾有人评价之,道是经此一战,北境至少可以太平廿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北境之战后,狄人侵扰的力度,虽远不及从前,更再没有突破边关,侵袭内城之事。但年年岁岁,总也不曾消停过,平京百官也因此总也不能完全的放下心来,每常朝中提到要调蒋琓回京之时,也总会引来许多议论,最终却总不了了之。莫名的抬头看了一眼百里肇,远黛忽然道:“这个位置,蒋琓坐的倒也稳当!”知她已看出了个中猫腻,百里肇哈哈一笑,却道:“明年春后,蒋琓会回京迎娶!”这个时节,正是北疆战事最紧之时,若行嫁娶之事,无论如何也是不妥当的。远黛点头,便也不再多问,只道:“父王这个人,我总觉得是有些古怪的!”听她忽然说起广逸王,百里肇不免诧异的转头看了过去。远黛却不在意,只继续的说下去:“有时候我会想,若是他一意经营朝中之事,即便后来有了无数变故,他也未必就不能转败为胜!可他会的东西太多,想的东西也太多……”说到这里,远黛不由的笑了笑,回手一指惠儿等人的方向:“就好比这烤肉,寻常人不过用些油盐也就罢了,他却偏要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事来,以至于为了找这些东西,他竟带了人,离开郢都,这一去,堪堪就是一年,才得返回!”百里肇听得微微挑眉,神色一时错愕。“这样的事情,他做了不止一次!那一次,甚至也不是最长的一次!”远黛笑,神色间却有着淡淡的怅惘:“所以,他做不了皇帝!不过我总觉得,他其实也未必在乎这个。只是也有那么几次,他喝的多了,叹气的对我说,有些东西啊,其实还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好!”百里肇默默听着,及至远黛闭口不言后,他才忽然的道:“不错的!有些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他过了许多年,不想再过下去。既如此,他也只有一条路,让自己成为刀俎。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即使疲惫心灰得不想再继续下去,但一想到自己身边的几人,他却还是坚持着。淡淡一笑,远黛道:“我之所以非要回去南越,还有最后的一个理由——义父临终前,曾对我说,他留了一封书信给我。若有一日,我能重回郢都,可打开他留给我的书函一观!”说到这里,她便莞尔,眉目之间隐隐然竟有一丝雀跃之色:“所以,我一定要回去!”无奈的叹了口气,百里肇道:“说来说去,做来做去,你所想说想做的,无非就是那一个目的——那就是,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去郢都一趟!”认真点头,远黛抬头看他:“你虽是说的对了,但还有一点,却是你没有想到的!其实,我一直不停的跟你说这些,一则是要说服你,二则也要坚定我的心意:郢都,我一定要回!”被她这么一说,百里肇心下不免愈加无奈,一句话,竟已脱口而出:“你这丫头,真是任性!”这却还是他与远黛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用了“丫头”这个词。远黛听得先是一怔,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句话,我可真是许久没有听人说了!”二人一面走一面说,走了这一路,却已将将出了林子,前面,萧家别院的一角,却已依稀可见。深深注目看了一眼那边的别院,远黛却忽然回头道:“我们该回去了!”她心中虽盼着有一日,能够重新踏进萧家别院,但却绝不是这个时候。那个时候,她的身边,该有萧呈娴在,言笑晏晏,踩着皑皑白雪,浸染得满身梅香。二人回去时候,午饭却早备好了,却并不像是百里肇以为的那样,篝火熊熊,架上一只牛羊,肉油不时滴落,发出滋滋的声音。事实上,午饭就只是一顿寻常的午饭。左不过就是在烤炉上,烤了几片牛羊肉排,那滋味也未见得就比平日食用的更出色。目光扫过身边几名在惠儿指点下,忙的不亦乐乎的仆役,百里肇失笑的摇了摇头,端起面前酒盅,他浅啜了一口,却忽然问了一句:“今晚,可要唤老七一起过来聚聚?”他口中虽说的是唤百里肇来,远黛又怎能不知他的意思,不置可否的一笑,她道:“他们却不同沅真、岳尧,若是来了,却不免又要生出许多事了!”言下之意,却是不必再提。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