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验尸房内,阵阵阴寒,散发着淡淡的腐烂气息。薛玥望见前几日还年轻倨傲的御史,此刻却全身冷硬得躺在白布之下,心中未免一阵唏嘘。

“死者身上无明显伤口,有多处因击打造成的瘀伤,一根肋骨折断,推测是因殴打形成重伤,致其死亡。”负责此案的仵作是一名约五十岁的小老头,此刻正恭恭敬敬得朝顾勋禀报验尸结果。

薛玥看见尸体身上遍布的瘀伤,忍不住气愤道:“吴御史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们下手也太过狠毒,竟活活将他打死。”

顾勋却不发一言,只紧盯尸体,问道:“仅凭这些瘀伤,可否断定有哪处足以重伤致命?”

仵作微微一顿,有些迟疑道:“以表面伤痕来看,不能断言有哪处致命。不过如果打人者有功夫在身,倒是极有可能震断心脉,引发内伤致死”

顾勋又问道:“这尸体送来时,口中或身上可有大量血迹。”

仵作翻了翻记录回道:“根据昨日记录,死者口中和衣物上都没有血迹。”

顾勋望他一眼,语气冷硬道:“若是因内伤致死,腹中必定囤积大量鲜血,死者倒地之时,鲜血会从口中涌出。既无出血,又无其他证据,仅凭未见外伤这一点,就草率断定他是被打死的,这尸未免也验得太过儿戏了吧。”

他回头望见仵作尴尬表情,又冷声道:“身为仵作,连明确的死因都验不出,你们顺天府就是这么做事的?”

仵作额上沁出汗珠,不敢作答,只得唯唯诺诺地站在顾勋身后。

顾勋的目光自他身上扫过,落到站在一旁的薛玥身上,只见她嘟着小嘴,一脸不服气,知道她仍是不信自己所言。他轻轻摇头,转过身来,认真得审视这具尸体,现在唯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这件案子最重要的答案。

这是一具年轻而瘦弱的身体,因失去了生气,全身泛着一种惨惨的白,显得大大小小的紫青色淤伤愈发刺眼。顾勋皱着眉,自上而下缓缓查看着,这时他身边的薛玥突然开口,轻声道:“他胸前这处,好似不只是瘀伤。”

顾勋心念一动,忙取来火烛细看,只见死者胸口那处瘀伤之上,好似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在灯光之下,微微泛着浅黄色的光润。他又以一张白纸细细擦拭,放在眼前和鼻间仔细辨别,随后得出结论:“是油脂。”

一时间,验尸房内的气氛有些凝固,尸体胸前为什么会沾有油脂?三人皆被这发现弄得有些怔忪,理不出一丝头绪。

顾勋想了一阵,又问仵作道:“死者的身上的衣物现在哪里?”

仵作忙跑进后堂,找出一套洗得略微发青的长衫,顾勋展开仔细查看,却并未在其上发现任何油迹。

薛玥瞪大眼睛道:“这就奇怪了,为何尸体上有油脂,而衣服上却没有。莫非是验尸时蹭上去的。”

仵作一听这话,急得跳脚道:“这位姑娘莫要胡说,我验尸这么多年,一向小心谨慎,绝对没有出过什么污损尸体的差错。”

顾勋在旁看他急得面红耳赤,显然对此事十分介意,神态并不像说谎,那么,这尸体上的油脂到底从何而来?

带着这个疑虑,他又再度检查起尸身,突然发现在那油脂之下,藏着一个极小的黑点,如蚊叮一般,并不易被发现。顾勋脸色一变,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顷刻间,他手中已现出一把匕首,一旁的仵作惊呼一声,还来不及阻止,顾勋的一刀已经刺了进去。

锋利的刀刃在已经凝固的血肉之间划过,瞬间拉出一条深痕,薛玥上前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皮肉之下、心脏之内,竟藏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

长针穿心、一击致命,这就是震动京城的首辅公子杀人案所记录下的最终死因。

走出阴冷的验尸房,正午倾洒下的阳光,让薛玥有一刻的不适应。春日暖阳,把已经有些僵硬的四肢逐渐唤醒,心里却是仍是沉沉甸甸,塞满了疑惑。

“小玥,你现在总算是信我了吧。”温润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却令她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顾勋又向前一步,语调有些微升道:“莫要忘记我们的赌约哦。”不用回头,薛玥也能想象出他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但她始终不信自己会错,于是轻哼道:“莫要得意的太早,就算吴御史不是被打死的,也不能代表那李修文就算无辜的。”

“没错”顾勋微微扬首,阳光给他的眉眼染上一层光晕,更添几分倨傲与自信,“我自然会证明这一点,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薛玥不屑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而她心中却不及外表那么坚定,隐隐有些后悔,不该一时意气,答应他的赌约。虽然他保证让她做的事不会有违良心、也不会违背她的心意,但依照这人的一贯作为,如果不小心输了,总是让她心中有些发毛。

顾勋望着她的背影走远,笑容渐渐冷了下来。这次的结果实在来得太过顺利,顺利的有些出乎意料。那穆戎既然处心积虑要致李修文于死地,为何会留下如此大的疏漏。还有死者胸前为什么会沾有油脂?那根银针又是怎么插入他的心脏之中?李修文又到底隐瞒了什么?种种疑虑盘结,始终令他心绪难安。

怀着这种不安,顾勋又回到了大理寺诏狱。此时的牢房之内,早已不见暖意,冰冷阴暗的斗室之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李修文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得趴在床上,一见顾勋进来,立即破口大骂起来。

顾勋却对这叫骂充耳未闻,只是露出一副惊讶表情,随即又好似十分愤怒得高声喊道:“是谁?竟敢把首辅公子打成这幅模样。”

牢中狱卒纷纷赶来,一个个都露出惊恐之色,吵嚷一阵之后,终是推了一名精壮汉子出来。那汉子见躲避不过,只得将腰身一挺道:“我也是听命行事,还望大人明察。”

“胡闹!”顾勋随手将锁链狠狠朝他面前一扔,道:“我特意嘱咐过,只要在李公子身上做出些伤痕即可,谁叫你真的打了?”

这时又有一名身穿官服的清瘦男子自人群中走出,躬身行礼,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我是按顾大人的吩咐交代下去,也不知这安七为何会弄错意思,竟把李公子伤成如此模样,”说完又狠狠瞪了那精壮汉子一眼。

眼看那两人互相埋怨起来,顾勋面色冷峻,厉声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都给我拖下去,狠狠的打。”

那两人忙跪地求饶,却还是被人带了下去,只听外面板击声连连,惨叫声不断。

顾勋这才面色稍霁,转过头对李修文躬身道:“都怪他们办事不利,竟令李公子受到如此屈辱,顾某实在羞愧。顾某本来想李公子既然在刑部呆了几个时辰,就该好好利用一番。如果能在你身上做出一些伤口,到时候上堂时一口咬定是顺天府所为,那穆戎便是吃不了兜着走。此事我已经禀告李首辅,得到了许可,才敢交代他们去办,想不到……”他似是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骂道:“一群酒囊饭袋,简直给我大理寺丢人。如今这犯事之人已经被严惩,这几十板下去他们非死也是重伤,还望李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李修文见他搬出自己的爹来,场面上又已经做到滴水不漏,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再发作,只得咬牙把这口气暂时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