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众人除了琴氏。都不知道宝鼎这个活塞式鼓风箱的作用,更不知道冶铁技术的提高将对中土发展产生何等惊人的推动力,他们只知道一件事,从琴氏脸部表情的变化可以看得出来,琴氏要发财了,要发大财了。

琴氏三人看到宝鼎设计出来的活塞式鼓风箱的详细图纸后,被这一发明彻底震惊。

这个时代的鼓风设备就是橐(tuo),橐做得越大,所用的力就大,而人力已经无法满足它的需要,也就是说,橐已经做到了极限,所以近一百多年来,冶铁技术停滞不前。

宝鼎曾设想以制排之术来鼓橐,用人排、牛排或水排代替人工来鼓橐,但橐已经做到极限,进一步提高炉温很困难了,必须在鼓风技术上进行突破。宝鼎随即想到了家乡的铁匠铺,想到了铁匠铺里的鼓风箱。他凭借记忆和前世所学的机械知识很快便绘制出了草图。

鼓风箱最可贵的地方是它突破了这个时代的鼓风方式,其实它的制造工艺并不复杂,以这个时代工匠的水平。完全可以制造出来,绰绰有余。历史上活塞式鼓风箱直到唐代才出现,而冶铁技术的大发展也正是从唐开始,不过,宝鼎不知道这些,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很低级的模仿之作,竟然让鼓风技术整整提前了六百年。

琴氏三人对鼓风技术都有研究,但这种以活塞往复运动而同时进行吸鼓动作的全新的鼓风方式则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新的鼓风方式让他们茅塞顿开,霍然顿悟,思路因此大开,原来还可以用这种办法鼓风,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先进的鼓风设备,堪称是巧夺天工之作。

“此乃惊天之作。”琴唐看懂之后,叹为观止,“武烈侯乃惊天之才。”

琴珪兄妹更是对宝鼎佩服的五体投地。“看到十连发的强弩已为其巧妙设计所折服,没想到武烈侯大才,竟有鼓风神作,相比起来,连弩不过是雕虫小技尔。”琴珪躬身为礼,“武烈侯,对你来说,十连发强弩不过尔尔,但对我们来说,则是神鬼之作,琴氏受之不起,受之有愧啊。”

宝鼎笑了起来。“有愧就有愧,我也没办法,只能便宜你们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之事切切不可透露,树大招风,我还不想死,知道吗?”

众人面面相觑,自是知道宝鼎的意思。如此天才,足以让秦王政忌惮万分,想不死都难啊。

“武烈侯,琴氏难承此情,不如这样……”琴唐略略思索了片刻,打算用钱购买,谁知宝鼎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手指风箱草图笑道,“这个你们要不要?我还有更多东西,你们要不要?记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你们的东西你们就拿着,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给敌人。”

琴唐和琴氏兄妹感动不已,躬身拜谢。这时候不要矫情了。鼓风技术意味着财富,数之不竭的财富,没有理由把财富拒之门外,更重要的是,武烈侯已经与蜀人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未来武烈侯建功立业需要琴氏的地方太多了,这赚来的财富或许有一天就会用在保家立命之处。

“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琴氏和乌氏携手合作。”宝鼎的脸色变得严肃,口气更是不容置疑,“你们在一年之内必须完成。”

乌氏兄弟和琴氏三人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宝鼎给了他们强大的信心,这个信心已经极度膨胀。在他们眼里,这世上几乎就没有可以难住宝鼎的事。

“一年之内把纸造出来。”宝鼎说道。

纸?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不解。

“纸是什么?”琴玥娇声问道。

宝鼎把纸的式样、用途、制做材料和方法一一告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煮烤烹蒸,随便你们怎么弄,总之,你们只要造出一张可以写字的纸就行了。”

乌氏和琴氏沉吟不语,暗自考虑造纸需要投入的人力和物力,从材料上看,财力消耗倒是不大。

“公子为什么要造纸?”唐仰忽然问道,“竹简木牍写字不是很好吗?而且更易保存。”

“是啊,如果纸太贵了,又有多少人买得起?”司马昌也提出了疑问。

宝鼎没有说话,一个新事物的出现自然有个被人认识、接受,然后被挖掘出所有价值的过程。现在说再多也没用,还不如不说,免得浪费口舌。

“公子一定要在一年内造出来?”琴唐问道。

“用不了一年。”宝鼎说道,“只要几个月的反复尝试,你们就能造出最原始的纸,但若想做得更好,更精致,能引起人们的购买欲,那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公子打算用它赚钱?”乌原惊讶地问道。乌氏有战马,琴氏有大兵,日进斗金,哪里用得着造纸赚钱?纸能赚钱?琴氏、乌氏都不太相信,新鲜事物嘛,谁知道前景如何。

“你们是不是在想,我乌氏有战马,琴氏有大兵,日进斗金,何须造纸赚钱,是不是?”宝鼎笑着问道。

乌氏和琴氏尴尬地笑笑,耐心地听宝鼎解释。

“大秦以法治国,法家重农抑商。大秦自孝公以来,秉承此策。看看中土商贸发达大城,可有咸阳?直到吕不韦为相。推崇计然之术,以商富国,六国商贾才西进函谷,云集咸阳。今吕不韦去相,昌平君继之,以商富国之策并未大改,但盐铁大案暴露了商贾逐利之本性,激怒了大王,也给了法家大臣积极进言抑商的机会。”

“秦处西陲,需要与关东诸国互通有无,虽抑商。但不会绝商。不过,一旦大秦统一,中土皆为大秦之疆域,中土所产皆为大秦之物,抑商之策便有了坚实基础。”

“秦之国策,核心为强国,强国的本质是国富。为最大程度强国、富国,抑商之策自然会变本加厉,甚至演变成绝商之策。大秦财赋分两块,内史(治粟内史)田租和少府盐铁之利。少府为王室金库,从强国富国的原则出发,自然要把盐铁收作官营,严禁私商染指。”

宝鼎说到这里望着琴氏三人,郑重说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急于改良你们的鼓风方法吗?以最快速度加大铁的生产量,在大秦统一之前最大程度地赚取财富,统一之后我可以断言,大秦国策必将修改,琴氏不但失去盐铁之利,连大兵之利都保不住。秦统一后,断然不会任由商贾铸兵,同样,秦统一后,也断然不会让商贾牧马。”

宝鼎转目望向乌氏兄弟,“战马、大兵皆国之利器,利器威胁到国之安危,统一后的大秦,牧马苑遍布北疆,大兵作坊遍布中土,当然要牢牢控制利器,岂能让商贾染指?再说统一后,大秦收六国之财富,国库充盈,它还需要向商贾赊贷钱粮物资吗?不,大秦不需要了,大秦会将六国商贾掳掠一空。本土商贾如若不能及时顺应形势,必将被这股绝商大潮席卷而去。未来乌氏失去了牧场,如何生存?琴氏失去了盐铁。又如何生存?”

“卖纸?”琴玥吃惊地问道。

“卖纸,纸不会官营;卖茶,茶也不会官营;还有你们家的丹砂,丹砂也不会官营。”宝鼎说到这里轻轻摇手,“好了,不说了,你们都是当今巨商富贾,当然知道未雨绸缪的好处,多准备一些后路不是坏事。战马、大兵不能做了,就做其他赚钱行当嘛。再说你们两家这一代也要准备由商入仕,不可能一直做个巨商富贾,大秦统一后也不可能再允许巨商富贾的存在,所以时机一旦到了,马上把牧场苑、大兵作坊卖给朝廷,换个爵位官职,摇身一变也做个公卿士大夫吧。”

众人目瞪口呆,完全被宝鼎这番话所震惊,一个个神思恍惚,久久无语。

“这是真的?”琴月难以置信,痴呆呆地问了一句。

“再过四五年你们就知道了。”宝鼎轻描淡写地说道,“四五年后,大秦统一天下的形势逐渐明朗,国策也要随之修改,那时你们就知道我今日所言不虚了。”

众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尤其乌氏和琴氏,更是被这番话深深刺缴。他们有幸窥探到历史未来的一角,但未来太让他们震惊了,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但未雨绸缪之心却是从这一刻开始,假如未来如宝鼎所描绘,那他们现在不但要竭尽全力赚钱,还要布置后路,因为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深夜,宗越归来。宝鼎与赵仪在天香苑煮铭相待。茶香扑鼻,清醇爽口。宗越小酌一口,但觉齿畔留香,精神顿时为之一松。

“如何?”宝鼎问道。

“赵人心急如焚,别无选择。”

“邯郸催得急?”

“邯郸的确催得紧。长歌虽然怀疑这是陷阱,但也没办法。”

“我大兄现况如何?”赵仪急切问道。

“幽禁之中,暂无性命之忧。”

赵仪闻言,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做笑靥,娇羞问道:“见到西门老爹了?”

宗越转目望向宝鼎。宝鼎微微颔首,示意他有话尽管说。

“这是长歌带来的一封信,是西门老爹写给公主的。”宗越从怀内掏出一根铜管递上。

赵仪急忙接过,剔开泥封掏出帛书,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然后泪珠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老爹说了什么?”宝鼎问道。

赵仪把帛书递给宝鼎,垂首掩面,进了内屋,强自压抑的哭泣声断续传来。

宝鼎把帛书仔细看了一下。老爹详细述说了代北惊变的原因和过程,但因为宝鼎在千钧一发之刻救走了公主,使得李牧坚信公主还活着,于是他派老爹潜伏到咸阳寻找公主。尚商坊刺杀宝鼎之际,黑衣终于确定了公主的身份,随即不惜代价予以营救,但后果是,公主极有可能暴露,黑冰台的秘兵并不是一群酒囊饭袋。考虑到公主的安全,他们放弃了联系。如今关东形势在河北大捷后有所好转,李牧受封武安君,保住了公子嘉的性命,但赵国为这场胜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已经难以为继,假如秦军再度发动大规模的攻击,邯郸危矣。为此,邯郸急需结盟于燕,急需合纵,而若要达到这一目的,首要之务就是救出太子丹,让太子丹归国。

值此危难之际,赵国要全力以赴,即使付出所有潜伏于咸阳黑衣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为此老爹恳请公主,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拿出黑衣的秘密与武烈侯交换太子丹。

赵国人为了守护国祚,当真不顾一切了。宝鼎叹了口气。赵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们至死都没有放弃,可惜时也命也,老天不帮忙,人力又岂能挽回败亡之命运?

宝鼎把帛书递给宗越,端起香气氤氲的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投向庭院外漆黑的夜空,思绪悄无声息地飞向了历史的长河。

这几天他都在考虑一个问题,齐国在休养生息三十多年后,国力恢复到何种地步。按道理,齐国地理位置好,资源丰富,人口较多,人才济济,政治、学术气氛很开明,国策也应该不会太差。三十多年的休养生息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国力应该已经恢复到足以与秦国抗衡的地步。

事实上咸阳一直把齐国做为自己最大的对手,黑冰台也在齐国投入了大量秘兵,种种迹象表明,齐国现在就是一头蓄势待发的东方猛兽,只待它仰天一吼,就能成为关东诸国最强的后盾,而关东诸国一旦得到了齐国的全力支援,合纵之势必成,秦国必将在东扩的道路上严重受阻,至于统一天下,那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所以不管是秦王政还是巴蜀人,对自己那句十二年后统一天下的预言根本没放在心上,权当一个少年人的豪言壮语而已。

齐国为什么拒绝合纵?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关东诸国被西秦一个个打倒在地,置若罔闻?赵国是关东诸国的最后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倒了,齐燕两国就直接面对西秦的攻击,唇亡齿寒,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不知道?历史上一直盛赞秦国的连横之术,把秦国能够迅速统一归结为“远交近攻”之策的空前胜利,但齐燕两国君王当真就是白痴?齐王建也罢,燕王喜也罢,都在王位上坐了几十年,都是老王了,都牢牢控制了自己王国,他们的股肱之臣中也不乏远见卓识之辈,为什么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两国不给赵国以援手,眼睁睁地看着赵国倒在西秦的脚下,任由这道关东的屏障轰然倒塌,把自己的家园彻底暴露在西秦的兵锋之下?

宝鼎想不通,历史的迷雾太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齐王建和燕王喜肯定知道赵国的存在与自己王国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们不会幼稚到相信西秦人的诺言而放弃赵国这道屏障,他们肯定努力了,但他们的努力失败了,最终导致赵国灭亡,同时把自己的王国也送上了不归路。

历史的真相绝不会像史书记载的那样简单,历史只记载结果,湮灭原因和过程,以此来愚弄和欺骗后人。大秦统一的历程简单明了,给人的感觉就是摧枯拉朽,但事实上上仔细分析一下,不难发现历史隐瞒了很多很多。比如说赵国的庞煖在异常艰难的情况下,还是完成了一次合纵,虽然败了,但让西秦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同样的,李牧现在正在干什么?这时候的他,难道还会狂妄自大到以为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力挽狂澜?不会,他肯定像当初的庞煖一样,正在全力合纵,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盟友,再次合纵关东诸国,以抗衡西秦。

宝鼎坚信,在赵国灭亡前的一段时间里,山东诸国肯定有一次合纵。历史记载模糊,仅在述说到姚贾的时候轻轻带了一笔。姚贾用黄金和一张利嘴就能破坏合纵?宝鼎认为不现实,因为此刻形势不一样,赵国已经是强弩之末,天下人都知道,而赵国这道屏障偏偏又直接关系到山东诸国的命运,所以姚贾的利嘴和黄金已经不起作用了。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这至关重要的一次合纵失败了?

“公子,公子……”

宗越的喊声将徜徉在历史长河中的宝鼎惊醒过来。

“你怎么看?”宝鼎把茶盅放到案几上,笑着问道。

宗越没有说话,他站起来走到铜灯边上,当着宝鼎的面把帛书烧了,然后重新坐下,蹙眉沉思良久,问道:“公子为什么要放走太子丹?”

宝鼎沉默。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实在看不懂公子的心思。”宗越叹道,“我追随公子隆十几年,对朝堂之事也算是耳熟能详,但我实在想不通今日之事,因为这件事凭公子之力办不到,就算公子帮助太子丹逃出了咸阳,那接下来怎么办?无论太子丹北上还是东进,都有一千多里的路程,这一路上太子丹怎么逃?藏在商队的辎车之中?我们想得到的,追捕之人一样想得到,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辆过关辎车。翻山越岭走小路?这更不可行,随时都会被秦人发现。”

“更严重的是,一旦太子丹被抓,公子和公主恐怕就要暴露了。现今黑冰台已经怀疑公主,公主事实上已经暴露了,太子丹成功逃走也好,此策失败也好,公主最终都将成为牺牲品。公主出事了,公子你怎么办?咸阳局势如此紧张,公子是众矢之的,对手们岂肯放过置你于死地的机会?”

宝鼎给宗越的茶盅加满热水,虚手相请。宗越哪有心思喝茶?他既然追随公子宝鼎,就要为公子宝鼎考虑,但此事公子宝鼎明显做错了。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一个公子还缺少漂亮女人?

“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宝鼎说道,“但我一旦说出来了,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宗越苦笑,“我现在还有回头路?”

“你现在还有机会离开咸阳。”宝鼎说道,“你的家眷已经被黑冰台救了出来,目前就在晋阳。如果你决心离开秦国,我给你一次机会。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一起从代北杀出来,情同生死,我不会害自己的兄弟。”

宗越又惊又喜,“真的?他们逃出来了?”

“我们大秦人说到做到。”宝鼎笑道,“我也是刚刚接到国尉尉缭的书信,千真万确。恭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