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等人告辞离去。凡奏议都需要反复讨论。朝议通过,然后才能下令实施,尤其像这种关系到王国存亡的大计,更需慎重,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不过宝鼎的这份奏议让尉缭等人对他的天才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个少年公子非同凡响,前途不可限量。

秦王政把宝鼎留下,详细询问细节,尤其尚书台一事更是问得仔细。

这个时代,王权和相权还是泾渭分明,君王做君王的事,相国有相国的职责,君臣各司其职。相国的职权非常大,有时候甚至凌驾于王权之上。这是时代的需要,各国的首要政治目标就是强国,强国的前提是富国,富国就需要一个称职的相国来做具体的事,军政财大权一把抓,君王要充分放权。君王也是普通人,即使有天纵之才也不可能无所不能、面面俱到,他还得依靠相国等一帮公卿大臣帮他治理王国。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时代中土诸王国的疆域最大的也不过方圆数千里而已,基本上是分封制和郡县制并存,相对来说,这时代的君王对王国的控制力还是非常强,像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这种士卿篡国的事还是非常罕见。

到了大一统时代,疆域万里,不管是君王还是士卿,也不管是地方大豪还是普通庶民,都需要一个适应时期。大一统不是简单地把国土整合,把律法文字统一就行了,它首先要让天下人接受大一统这个理念,然后在大一统的基础上,逐渐接受由此而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这个变化包括思想、制度、社会风俗,甚至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它需要人们去接受它,认同它,直到最后服从它。

就权力中枢来说,大一统时代的到来与中央集权是相辅相成的。大秦统一之后,的确是集权了,但做得不够好,原因就是旧贵族旧官僚没有被消灭,这些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必然会对抗君王的高度集权。

韩非之死,可能就是咸阳这种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因为就是他提出来用“中央集权”的方式来实现大一统。君王高度集权了,其他人怎么办?其中的利益损失谁来补偿?不杀他杀谁?

秦灭,项羽大封诸侯。连他自己十九个王。这是彻底否定了始皇帝的“大一统”,但结果证明项羽大错特错了,“兼并”战争随后爆发。五年时间的后战国时代,史上统称为楚汉相争,死亡上千万无辜,中土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唯一的好处就是把从战国遗留下来的旧贵族旧官僚彻底消灭了。

刘邦再一次“大一统”,这是一次由闾左贫贱完成的大一统,新贵族新官僚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坐在一起,一边聊天打屁一边瓜分利益。

这帮“**者”吸取了秦亡的教训,在中央集权的基础上实施分封制和郡县制并存的制度。分封制和郡县制并存的后果是中央没有形成大集权,结果就有了“七国”之乱。然后汉武帝出来了,在先辈打下的基础上,开始了中央集权,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对外削藩,对内加强内廷权力,以内廷的尚书台来削弱和钳制外廷的相权,直至逐渐架空丞相,架空三公重臣,形成皇帝指挥尚书台,尚书台指挥外廷府署的高度集权的权力架构。

在宝鼎看来。大秦统一后,因为旧权贵旧官僚的存在,即使分封制和郡县制并存,中央真正集权的难度还是非常大。

始皇帝和法家大臣们显然选择了一条非常激进的路,强制推行中央集权和郡县制,就像乱世用重典,沉疴用狠刀一样,试图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接实现法家“大一统”的终极目标。

失败了,帝国灭亡了。不管秦始皇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巡游,也不管他最后是死在沙丘还是死在咸阳,甚至就让他再活个十年二十年,帝国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因为帝国这架马车一直在高速奔向深渊,因为当时的“叛乱者”已经蓄势待发,就等着某个“先驱”点燃“**”火种了。陈胜吴广大旗一举,一夜之间,“**者”席卷中土。这种情况下,帝国的灭亡是早晚的事,就算大秦扑灭了这次“**”的大火,前赴后继者依旧源源不断。

宝鼎牢记荀子说过的一句话,“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天下苍生的人心向背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帝国若要延续,就要厚待苍生,让天下苍生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所以国策至关重要。帝国的国策要以民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为此中央集权又至关重要。中央集权了,权力中枢的利益纷争少了,君王说一不二了,这时候如果君王念及天下苍生,实施偃武修文、与民休养之国策,当可保帝国长治久安。

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拯救帝国的方式,宝鼎自己都不相信它能成功,但他实在找不到其它的拯救办法,他只能先试试再说了。随着宝鼎对这个时代了解得越多,融入得越多,他就越是绝望。试想,现在连他自己都身不由己,在为了小集团的利益而血腥搏杀,更不要说其它权贵了。这样发展下去,宝鼎感觉自己不是在拯救帝国,而是在加速帝国的败亡。

韩非关于“中央集权”的思想比较笼统,没有具体的措施。

宝鼎则给秦王政提供了一条“中央集权”的完整思路。宝鼎这个思路提供给秦王政有两个目的,一个当然是帮助秦王政集权了,另一个则是明确告诉秦王政,你集权了,我威胁你的机率就更低了,你应该相信我对你的忠诚。

秦王政怎么想?宝鼎不知道,不过秦王政很快就提到了墨家的事。

“联合商社中。为什么有墨家?”

宝鼎实话实说,这种事没有必要隐瞒,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其实就摆在桌面上,讲清楚了反而没事。帮助墨家复兴,对大秦肯定是利大于弊。墨家在庶民中的影响力非常大,如果能把这种影响力控制在手,显然有助于秦王政赢得民心;再以墨家所掌握的秘术来说,如果能把这些秘术的效能发挥出来,肯定有助于朝廷赋税收入的提高。与国与民,与人与己都有利的事,为什么不做?

“大秦若想长治久安。首先就要赢得大秦人的人心,而庶民千千万万,赢得了他们的人心也就等于为大秦固本培源,夯实根基,这种好事岂能不做?”

“大秦以法治国,但墨家的学术思想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墨家不也是追求‘大一统’吗?难道他们的‘大一统’就不利于大秦的统一?”宝鼎正色说道,“大王,法家、墨家之争,说白了就是利益之争,饭碗之争。打掉墨家,法家一家独大,对大秦是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人性贪婪,欲望永远没有止境,一家独大的局面肯定有利有弊,而最大程度减少弊端的办法,无疑就是给法家安排一个对手。这就如朝堂上一样,权臣只手遮天,必定祸害国祚,所以朝堂上肯定需要有针锋相对的对手,这是一种权力的平衡,也是一种权力的制约,如此王国才能稳定发展,反之,事端就来了,严重时甚至会危及王国存亡。”

秦王政思索良久,忽然忿忿不平地说了一句话,“你为什么现在拿出这个奏议?”

宝鼎迟疑未语,揣测不到秦王政的真实意图,感觉这话很难回答。

“你马上就要出塞,就要出使月氏,袭杀匈奴,这趟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秦王政冷声说道,“你现在拿出这个奏议,是不是想告诉寡人,你没有把握回来?”

宝鼎心里蓦然一暖,暗自松了口气。自己这步棋走对了,秦王政到底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兄弟。

“我的确没有把握回来。”

“所以。你最近就像发疯一样展露自己的天才,连鼓风箱都搞出来了?”秦王政愈发恼怒,“你是寡人兄弟,是宗室王孙,谁说出使月氏就一定是你的事?袭杀匈奴一战,大秦除了你就没有其他人可以胜任?”秦王政手指案几上的帛书,语调更是冷峻,“你仔细看看,这有多少事要做?你不在咸阳帮寡人,却跑到大漠上去送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非要步你父亲的后尘,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不相信我们老嬴家?难道你离开咸阳,你死在大漠,就是帮了寡人?你父亲做错了,他的一生中犯有很多无法饶恕的错误,你难道就没有替你父亲反省过?你还要重蹈你父亲的覆辙?”

宝鼎暗自感动,秦王政这番话显然出自本心,说得很真诚,他希望自己能留在咸阳为他冲锋陷阵,但自己必须出塞,不是因为要带走太子丹,而是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赢得秦王政的信任,才能帮助老秦人东山再起。未来帝国的命运就掌握在秦王政手中,若想拯救帝国就需要秦王政信任自己,从而攫取大权,获得足以改变历史轨迹的实力。时间不多了,自己必须争分夺秒,历史的洪流奔腾咆哮,转眼就是千万里,稍迟一步就是功亏一篑。

“大王,你一定会吞并六国统一四海,建下万世功业。”宝鼎言辞恳切地说道,“这个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大王是当今天下最伟大的君王,你一定会亲手缔造一个同样伟大的帝国,但大王你想过没有,统治一个王国和统治一个帝国区别非常大,帝国囊括了中土所有的疆域、人口、律法、文字……中土所有的一起都将随着统一而统一,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就像吞并关东六国一样需要时间,而其中帝国国策的正确与否将直接关系到帝国的存亡。”

“帝国?”秦王政皱眉沉思,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两个字,一个宏大的气魄霎时席卷了他的身心,让他突然间涌出万丈豪情。

“帝国就像一个新生婴儿,他在襁褓中一天天长大,这时候,他需要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给他遮风挡雨,让他茁壮成长,而狂风暴雨说来就来,对于中土来说,最大的风雨就是南北战争,最大的敌人就是大漠上的北虏。”宝鼎激动地说道,“我们要竭尽全力守护帝国,我们在帝国即将诞生的前一刻就要未雨绸缪,我们要为帝国打造一个朗朗乾坤,所以,此趟出塞,势在必行。”

“你是寡人的弟弟,是大秦王族。”秦王政固执地说道。

宝鼎的奏议,宝鼎的拳拳之心,宝鼎对大秦的无限忠诚,让秦王政感同身受,他感觉自己与这位兄弟的心正在逐渐拉近,他需要宝鼎,非常需要,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列祖列宗赐给大秦宝鼎,就是为了帮助自己建下大一统的万世功业。

“正因为我是大秦王族,我是嬴姓子孙,我是大王的弟弟,我才要出塞,我才要勇敢地承担其这个艰难的使命。”宝鼎用力挥舞着手臂,意气豪迈,“我要守护大王,守护未来的帝国,但一道长城挡不住北虏,唯一能挡住北虏的只有帝国强大的武力,只有把帝国的疆土向北不断拓展,只有彻底征服北虏,我们才能守住自己的家园,守住帝国,守住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

秦王政读懂了宝鼎的心思,表情凝重,眼神更是复杂。

此趟出塞,宝鼎真正的目的不是联合月氏遏制匈奴,而是要为未来大秦开疆拓做准备。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大秦对北虏了解甚少,中土对大漠更是一无所知,目前所得讯息都是来自战争和回易,但无论被俘的敌人还是南来北往的胡商,他们都是北虏的最底层,他们对北虏单于庭不甚了了,对北虏的大小王帐,还有形形色色的北虏权贵们同样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