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之际,公子宝鼎率领使团抵达京师云阳城。

早已等候在此的南山子与宗越悄然出现在宝鼎的营帐里。宗越向宝鼎简略述说了刺杀经过。然后便说到了咸阳形势,当宗越说到大王下令由宝鼎主审乌氏一案的时候,宝鼎先是惊讶,然后笑了起来。

“消息准确?”

“消息来自楚系。”宗越说道,“黑衣得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虽然这个消息的可信度的确不高。”

“咸阳既然没有乌氏背叛的证据,哪来的乌氏一案?”宝鼎笑道,“仅靠子虚乌有的谣传就能把乌氏抓起来审讯?”

“廷尉府和黑冰台都在调查乌氏。黑冰台动手快,把人抓去了。廷尉府没办法,只能靠假设和推断判定乌氏背叛大秦,并认为咸阳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刺杀都与乌氏有牵连,还认定楚系人员的大量死亡也与乌氏有关系。如此一来就算没有证据,乌氏一案也已经成立了。”

宝鼎笑着摇摇头,形势的发展与他先期的预测有些不一样,他没有想到楚系竟然死抓着乌氏不放,甚至不惜与自己殊死一搏。熊启到底想干什么?大王难道认定是我在背后操控咸阳局势的发展,所以打算利用楚系来遏制自己?他有意利用乌氏的案子,支持楚系,让楚系与自己打个两败俱伤?

“老太后怎么样?”宝鼎问道。

“最好的状况是支撑到明年初。”宗越说道,“但老太后认定大王杀了她的亲人,悲痛万分。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西归。”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咸阳宫现在就是大王说了算,楚系外戚的风光日子就此终结。”

宝鼎沉吟稍许,目光转向悠然坐于一侧的南山子,又缓缓转向宗越,“大王此刻正在想什么?”

南山子也罢,宗越也罢,过去都是大权贵身边的绝对心腹,对这种权力博弈可谓驾轻就熟,经验极其丰富。宝鼎穿越而来,虽然带着后世两千多年权力博弈的理论积累,但他缺乏实践,这时候他非常需要南山子和宗越的经验,需要他们的分析、推断和建议。

“过去大王把你从乌氏逼出来,让你冲锋陷阵,是想利用你背后的实力与楚系血腥厮杀,以便从中渔利。”宗越说道,“大王的目的达到了,但老太后的反击非常凌厉,她不惜代价把你推上了高位,让你的实力迅速膨胀,转眼之间就给大王制造了一个全新的对手。大王因此投鼠忌器,不敢把楚系打倒,以免让你乘势坐大,难以控制,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断挑起楚系和你的厮杀。以消耗你们的实力,最大程度地控制你们。”

“然而,公子天纵奇才,先是献统一大计,接着藉此大计出塞建功。”宗越目露敬佩之色,他觉得宝鼎的运气太好了,机遇总是接踵而至,而难能可贵的是,宝鼎竟然凭借自己的才能每次都抓住了机遇,结果建下了显赫功勋,继续打造着他那不可思议的传奇,“公子功勋盖世,老秦人东山再起,公子的实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便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峰,这是大王和老太后都没有预见到的事情,咸阳各方更是瞠目结舌。”

“此刻,咸阳宫的大王在想什么,还用得着我们来告诉公子?”宗越苦笑道,“现在就连咸阳坊间的市井小民都知道公子是天子骄子,仅仅带着一个使团,就在塞外诛杀了匈奴人三个王。斩首北虏万余人,挽救月氏于危难之中,还帮助月氏人立了新王,稳定了河西。这是何等惊人的功绩?公子是大王的弟弟,一个宗室贵胄建此奇功,对大王来说意味着什么?”

宝鼎脸色微变,“咸阳坊间如何得知我在塞外的所作所为?”

“两个途径,一个是咸阳宫,一个是公子的对手。”宗越说道,“我们回到咸阳的时候听到这些传闻也是非常吃惊。坊间好事者已经将你与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和魏国信陵君并列。事实上也是如此,公子回到咸阳后肯定要封君,否则大王就要落下一个妒贤嫉才的恶名,他必须封你为‘君’才能向天下人证明他的王者胸襟。”

宝鼎的心神乱了。他竟然成了战国四大公子之一。历史上战国四大公子中的楚国春申君黄歇是公室后裔,其本人不具备楚国芈氏熊姓的宗室血统,所以历史上的战国四大公子实际上应该称之为战国四君子。宝鼎是大秦宗室公子,咸阳坊间将其与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和魏国信陵君并列,则是实至名归的“四大公子”,只不过以宝鼎目前的功绩,尚不足以与上述三人并列。

咸阳坊间的传闻很快便会传遍中土,公子宝鼎的人生轨迹将被人为地固定在一个模式里,那就是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和魏国信陵君三位公子的人生轨迹,而这三位公子都是各自王国的中流砥柱,在他们辉煌的一生里,他们和自己的君王既是亲人,也是对手,激烈的权力博弈伴随着他们的一生,王国的存亡、王国君王的更替和他们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的沉浮轨迹事实上也就是王国兴衰的历程。

宝鼎没有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声誉突然间到了这种高度。他一直想赢得秦王政的信任,为此他非常努力。他出塞也是为了赢得秦王政的信任,然而,他的好运气帮助他建下了功勋,而功勋则帮助他赢得了地位和声誉,但更高的地位和声誉不仅没有帮助他赢得秦王政的信任,获得更大的权力,反而让他与秦王政越行越远,与权力越来越远。

宝鼎苦笑。事情失控了,与他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未来的始皇帝是中央集权的缔造者,是中土统一的缔造者,他需要对权力的绝对控制,所以他绝不允许一位强势公子的存在,绝不会让一位宗室公子影响到他的权威,更不会让一位公子独揽大权凌驾于咸阳宫之上。

有得必有失,宝鼎得到了地位和声誉,却失去了权力,失去了改变历史轨迹的机会,这是他出塞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

“现在老太后病入膏肓,楚系外戚失去了最大的支撑,实力遭到空前打击,这时候楚系打击乌氏,实际上就是向大王献媚,试探大王的反应。假如大王支持他们打击乌氏。那说明大王要压制你,楚系还有存在的价值,楚系可以依赖大王继续待在朝堂上。反之,楚系没有存在价值了,楚系即刻就会与你和解,与你联手抗衡大王,这样楚系依旧有机会待在朝堂上,并成为公子最强的盟友。”

“现今大王下令由你主审乌氏一案,说明他承认自己屠杀了楚人,他拒绝楚系的臣服,决心将楚系赶出咸阳。公子要秉承大王的意愿。利用乌氏一案将楚系打倒在地。如果公子与楚系和解,那么大王就要利用黑冰台控制的卓文和乌原,将乌氏背叛一事变为现实。公子与乌氏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屈服?公子要救乌氏,就要帮助大王打倒楚系。楚系当然不会束手就缚,一场血腥厮杀在所难免。等到你们打得两败俱伤了,大王出面收拾残局,驱逐楚系外戚,而公子付出的代价则是离开咸阳,否则公子如何挽救乌氏?”

宗越说到这里无奈长叹,“公子失算的地方就是没想到老太后禁受不住打击,病入膏肓,以至于让大王成了最大的嬴家,把自己陷入两难窘境。楚系同样失算,为了打击你早早把目标对准了乌氏,挖了一个陷阱,谁知老太后一倒,他们自己掉进了这个陷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宝鼎连连摇头,笑容苦涩。前世他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老太后死亡的时间,如果注意到了,也不会犯下这个大错误。

“从大王下令由你主审乌氏一案来推测,坊间传闻正是从咸阳宫传出来的。”宗越继续说道,“公子从走出乌氏开始,锋芒毕露,尤其塞外一行,更是震惊中土,这时候不要说咸阳宫的大王,换做关东诸国任何一位大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压制你。公子要做好准备,封君之后就要去封地,咸阳不能再待了,否则不但要连累老秦人,更会危及到公子自身的安全。”

宝鼎转目望向南山子。这位墨家剑道大师曾经侍奉于平原君左右,而平原君在邯郸数起数落,每一次起落都给赵国带来巨大影响。甚至可以说决定了赵国的命运,所以南山子对权力博弈的理解应该更加透彻。

“退一步,海阔天空。”南山子淡然说道。

宝鼎陷入沉默。自己只有退了,但何时起来?距离大秦统一中土的时间只剩下十年了,假如自己一退不起,那什么抱负理想岂不都成了笑谈?自己拿什么拯救帝国?

不,不能退,坚决不退。

怎样才能留在咸阳?楚系,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楚系联手。

这个念头刚刚掠过宝鼎脑海的霎那,他的心神蓦然震颤。我和楚系联手?我和楚系联手那就是秦王政的对手。始皇帝终其一生不立后,不立太子,肯定和楚系有直接关联,难道这其中还牵扯到我?宝鼎瞬间陷入了现实和历史的迷雾之中,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中迷茫,还是在历史中彷徨。

到底是我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我?

留下来,与伟大的始皇帝做对手。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但这个疯狂的念头一经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它以匪夷所思地速度增长,膨胀,最终牢牢占据了宝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