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北疆的冬天

武烈王日夜兼程赶到离石要塞。

左更王离出迎三十里。

“战事如何?”宝鼎与王离寒暄两句后,马上询问边塞战况。

“代北战场,匈奴人受阻于苍头河和金河山一线,尚未威胁到雁腹地。”王离不以为然地说道,“北地战场,大上造白公差在乌水上游与匈奴人数次jiā战,双方互有胜负。”

“白公差没有退守焉氏要塞?”宝鼎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陇西战场,少上造子睿率军渡过大河,与大月氏胖顿翁侯合兵一处,沿大河北岸东进,威胁匈奴人的侧翼。”王离笑着解释道,“匈奴人的右贤王大概担心贺兰山受到攻击,所以不敢倾尽全力南下攻击,这给了大上造白公差在乌水一线伺机反击的机会。”

宝鼎微微颔首,对北疆当前局势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三十万大军镇戍长城,还有几十万可以随时征发的北疆青壮,就算匈奴人倾尽全力攻击,秦军也可以轻松守住长城防线,王贲等人之所以向咸阳告急,关键还是不愿意遵从咸阳命令让十万北军将士回镇京师。

“安平侯可在大行辕?”宝鼎问道。

王离摇摇手,“安平侯司马尚在平城北行辕指挥作战,目前大行辕由我父亲和代王坐镇。”

宝鼎暗自叹气。往常自己回北疆,各军统率即便再忙也要ōu出时间来迎接自己,但这次竟然来了集体“消失”,虽然匈奴人入侵,北疆战事的确紧张,但诸如司马尚、曝布、章邯等高级统率还不至于要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由此可见北军统率们是故意“躲着”自己,原因无非就是不满自己放弃北伐大计,不满自己暂时中止直道修筑,不满自己在咸阳做出妥协一次调十万北军回镇京师。

想到离京前武、张唐和羌廆三位老将军忧虑的目光,想到始皇帝殷切的期待,想到复杂的咸阳政局,宝鼎心如重铅。这时一阵寒风袭来,直钻铁甲之内,让宝鼎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冷战,接着连打喷嚏,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形成了一片淡淡的白雾。

王离笑了起来,用手中的马鞭轻轻捅了一下宝鼎的腰肋,揶揄道,“大兄,在咸阳待了几个月,锦衣yù食,再回到这冰天雪地的北疆,是不是不适应了?天天气太冷,还是坐辒车吧,如何?”

宝鼎一甩手,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回京?”

“不,不,大兄,我要追随你出塞北伐。”王离豪气冲天地举起马鞭,在空中猛地ōu出一声响,“大兄,听说你这次回京,已经说服了皇帝,大军马上就要北伐了,我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宝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头看看身后的唐仰和宗越。这两位也听到了王离的话,目lù凝重之宝鼎接着望向了陪同王离一起过来迎接自己的琴珪。琴珪现在是宝鼎的左长史,掌诸曹掾属,主要负责督导北疆各边郡实施一系列的财经政策,长期留驻北疆。琴珪碍于王离就在当面,不好直说,只能隐晦地给宝鼎使了个眼

宝鼎的心里涌出一股怒意。这个假消息肯定是北军统率部散布出去的,目的是给自己施加压力。

北疆现在的局面也越来越复杂了,虽然自己可以掌控代北和东北疆,但西北疆属于大秦本土疆域,老秦人在陇西和晋西北扎下了根,这导致整个北军内部派系林立,利益纠葛太深,自己在北军统率部并不能做到一言九鼎,更无法如臂指使地指挥北军三大行辕和十大统军将军。

中土统一带来的权力和财富太人了,做为功臣云集的北军来说,当然垂涎三尺,但始皇帝和咸阳宫对功臣们的赏赐太吝啬,让他们非常失望,于是北伐就成为他们攫取更大权力和财富的唯一契机。

目前情况下,功臣们是愿意继续统军镇戍边陲,还是以功臣的身份去出任郡县官长?功臣们无疑会选择后者,那意味着更大的权力和财富,相比较而言,统军镇戍边陲,除了在蛮荒之地“茹饮血”外,所得的好处非常有限。

中土统一了,军队的使命由“统一中土”改为“镇戍中土”,其重要明显降低,这也是始皇帝和咸阳宫不愿意把有限的财赋投入到北疆镇戍的原因。目前大秦最大的足以危害到统一大业和国祚安全的危机不是来自外虏的入侵,而是来自“分封”贵族们对权力和财富的掠夺。宝鼎之所以支持始皇帝建设中央稳固京畿的决策,其原因也在如此。

咸阳政局的这种变化,不仅只有始皇帝和中枢看到了,北军统率们通过各自隶属的政治势力的“指点”也看到了,而功臣们对此尤其愤怒。

大秦统一,功臣们的贡献最大,他们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但最后“摘桃子”的却是宗室贵族,皇子们封王爵,领封国,做一方诸侯,还有那些豪贵族,他们的子弟生出任郡县官长,大肆掳掠财富,而功臣们,包括他们的部属,他们的士卒,却被赶到了贫瘠的北疆,镇戍长城,为这些“摘桃子”的贵族们提供保护。

是可忍孰不可忍。始皇帝和咸阳宫在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上根本没有丝毫的公平公正,始皇帝和法家大臣们以“法治”和“中央集权”为借口,不但阻碍了豪贵族集团对帝国的权力和财富的掠夺,也毫不留情地断绝了以寒军功贵族为代表的功臣们试图占有更多权力和财富的念想。

现在功臣们就剩下军队了,如果任由始皇帝和咸阳宫把他们手里的军队也给抢走了,那功臣们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孤家寡人”,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不是兔死狗烹就是回京圈禁,这是功臣们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也是豪贵族们坚决支持他们与中央对抗的原因。始皇帝和中央如果直接控制了大量军队,试问尚未发展壮大起来的豪贵族和地方势力拿什么对抗中央?

王离与宝鼎并辔而行,滔滔不绝地畅想北伐之盛况。

在他的眼里,匈奴人就是一群骑在马背上的盗贼,不堪一击,大秦军队必能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整个河套地区,把这帮盗贼赶到遥远的大漠深处。

北伐,就等同于功勋,北伐功勋的获取肯定是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宝鼎面无表情,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的思绪在呼啸的寒风里变得非常的清晰,非常的冷静。

宝鼎在反思,反思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从王离jī情四溢的情绪里忽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问题,那就是大秦的统一大业是在历经了ūn秋战国数百年的分裂和战的基础上获得的,统一后的中土还是旧时代的延续,统治这个中土的还是旧时代的旧贵族,他们的思想文化,他们的政治理念,他们的治国策略,都来自旧时代,包括始皇帝和那些坚持“法治”和“中央集权”的法家大臣们,而旧时代桎梏了他们的思想,这导致大秦帝国在统一后没有能力解决从旧时代延续而来的深层次矛盾,于是帝国历十五年而崩溃。

自己的思想则来源于成熟的“中央集权”制度,“大一统”和“集权”的思想文化流淌在自己的血液里,所以很多时候,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旧时代固有的思想文化对帝国统一前后的深远影响。

自己始终在坚持“大一统”和“集权”,但那是建立在经历了两千多年后“大一统”和“集权”文化理念上的思想,而不是建立在经历了数百年分裂和战的“分封诸侯”文化理念上的思想。

基础不同,土壤不同,孕育出来的思想当然也不同。

今日始皇帝和法家大臣们所坚持的“大一统”和“集权”思想与两千多年后的成熟的“大一统”和“集权”思想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而这种本质上的区别就是文化,而这种文化从董仲舒创造新儒学,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期间经历了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直到两宋才集大成,也就是说,在大秦之后的一千多年时间里,“大一统”和“集权”的思想文化一直在中土裂变、碰撞、涅磐、新生,反反复复,最终才深入到中土人的血液里,深入到中土人的灵魂里。

换一句话说,在这个时代,中土的统治阶层基本上不可能认同和接受“大一统”和“集权”思想,而像始皇帝和李斯等坚持“法治”和“集权”思想的以法家学术文化做为政治理念的统治者们,因为没有认识到整个中土缺乏构建“法治”和“集权”帝国的思想文化土壤,所以他们的理想注定了要失败。

汉武帝以新儒学为基础,在大汉成功构建了“大一统”和“集权”思想,但这是建立在以刘邦为首的中土贫贱者彻底摧毁旧时代的基础上,而今日的大秦帝国,是旧时代的延续,始皇帝试图在历经数百年分裂和战并始终坚持“诸侯分封”的中土上建立“大一统”和“集权”思想,所以,这两者的基础完全不一样,但宝鼎在过去一段时间却始终拿汉武帝和大汉帝国做为借鉴,实际上这是错误的。

那么,今日大秦帝国用什么办法才能构建“大一统”和“集权”思想,并让帝国国祚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