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琼提着饭盒看着空下去的位子出了神。

许琛暮注视着宋新山的母亲,蓦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在墓前站着的时候突然想着自己站在墓前是有一定使命的,为了记忆重逢记忆,为了观点碰撞观点,生活将继续坎坷悲欢一路跌宕起伏,逝者已矣,在这里插着管子以人力撼动没有灵魂的身体算是什么呢?

没有记忆,是死的样品。

和从前的那个宋新山的母亲毫无关系,除了躯体以外。

“她有记忆吗?”恍恍惚惚,她这样问道,一时间愣了神,为何是这样在意记忆的呢?记忆带给自己什么吗?如果没有记忆,自己就傻白甜地跟着陆琼就好了,有了记忆反而让徒增苦恼。

可是她骤然间就给自己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她想,人很傻的时候也是快乐的,有吃有穿能吃能拉就是幸福的,那样最低等级的快乐,若是他有了智慧,就看得到这宇宙的浩瀚,看到这世界的广博,看到沧海看到山川,就发现自己是这样渺小无知的存在,就会觉得痛苦——可知识带来的幸福是比吃饱的幸福还要磅礴的幸福快乐——

所以虽然记忆带着一大部分的苦痛,可总比无知着快乐要好很多,苏格拉底的快乐和猪的快乐是不一样的,她还是舍不得自己那些美好斑斓的记忆,舍不得,就忘不掉,只是记不起来而已。

“没有——”宋新山颓然坐下,双手搭在膝上,他默然垂着头,“今天看见你很高兴——”

“唔。”

“我一直想,如果你没有碰见陆琼,你是不是就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

谁?谁和你一直在一起……

许琛暮这下精神了许多,把眼底的惊诧收敛了起来,这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看这语气,像是……像是以前在一起过啊……

她陡然间有些害怕,难不成是自己出轨之后陆琼才对自己那样不信任么?可是脑子里囫囵了一遍事实,这是不对劲的,她脑子里不曾有过自己背叛陆琼的事情存在,她相信自己是不会的——

险些就被宋新山迷惑,若是真的信了自己就得端起陆琼的照片给她烧香磕头请求宽恕,脑子里上了上油就开始转动,注视着宋新山的母亲:“你打算就这样放着她么?”

“不然还能怎么办?”宋新山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放轻了,舌尖抵着上膛好像轻轻地呵护着什么,生怕说重了就是对许琛暮的亵渎一样。

“我不知道啊,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许琛暮成功岔开了话题之后就不再说话了,她想陆琼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她会找自己么?她会觉得自己跑了之后大家就说再见了么?如果报警了怎么办呢?她会着急么?满脑子设想,可是哪个也不大准,她想自己鼻子痒痒的,像是马上就要像匹诺曹一样长长鼻子了,她撒了谎么?她没有,她什么时候撒谎了?她可从来没说过自己不能跑了,再跑了就如何如何。

总之,反正就让陆琼那么等着好了,于是放下心来,把心摊成大饼丢在一边,宋新山似乎被自己这句话打入地府一样久久蹙着眉头不住地叹气,整个房间充满了他的叹息,好像笼罩在这种消极情绪之中,许琛暮想自己站在陆琼旁边就是这样的情绪,现在坐在一个对她来说陌生感渐渐消退的男人面前,还是这样的气氛……

轻咳几声,悠悠开了口,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犹如慈禧转世,可是内心的话是无比真挚的,连带着话语间的人的形象就一起鲜活起来仿佛音容笑貌尚在眼前,她说起了自己的母亲,把母亲所有关于死后事的叮嘱都说了出来,带着悠长的尾音。

原本只是敷衍,拖延时间好缓解尴尬,渐渐就不小心将一颗真心浮出水面,记忆里残存的母亲的形象就变得丰满了许多,她说起了死人的尊严,她说人的价值是思考,脑死亡就是死亡,在那之后,所有的生存都毫无意义,说了很多,把自己的,或者母亲的观点都统统宣泄了出来,等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一个多小时,护士进来记录的时候看见这里多出一个人,还稍加打量几眼,又觉得眼熟,可又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悻悻然地退了出去。

许琛暮说出口,就后悔自己说了这样多,这像是在告诉宋新山说,你去把呼吸断掉吧反正她没救了,赶紧料理料理后事就可以了。

忙起身,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宋新山一抬眼,她才发觉这个男人哭了。

“……”这样她就立时于心不忍,像是对他做了什么残忍的事情一样,叹了一口气,坐在他对面,想着如果自己现在手里有个话筒,身后有个摄像机,她就不至于这样慌张,窥探人内心的秘密是令人惶恐而措手不及的,连理由也没有,她看见这个男人,满脑子都是太阳上的百合花,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魔性。

魔性又是什么词汇?她怔了怔,垂着头,宋新山就在这时开口了。

“我觉得我很可耻——每天那些护工来给我妈擦身子,她也没有**可言,我自顾自地假装我是个孝子,我想弥补……我以前对她很不好,嫌弃我们家穷,穷就被瞧不起,别人说我穷酸,我连追个女孩子都比不过女的……”注视着许琛暮,许琛暮立时觉得若有所指,抱着胳膊往后讷讷地咧咧嘴,他就垂下头继续说,“我经常和我妈吵架,也生气她怎么那么老顽固,说很多难听的话……后来,后来她病了,我也不想来看——等病危了,我才着慌了,有点儿怕,我才想起来她对我好来,她一个人……她一个人把我养这么大……我就没日没夜地做事,医疗费还是不够,后来——”

“……”许琛暮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是自己也不知如何宽慰,这段描述全然是陌生的,从前也没有听他讲过,自己面对着一片干涸的河床,竟然不知眼泪从何而起。

可像是给了宋新山安慰似的,他一把抱住了她,伏在她肩头哭,她怔了怔,听见他说:“我真的,我不想给那个女人做,做小白脸,她有钱,我又想赶紧治病补偿我妈,我……我做了小白脸,我还说你坏话……我没了人格和尊严,我从小都自尊心很强……我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也救不回来我妈了,我做什么她都回不来了,我一辈子都弥补不过来了,我还说你坏话,我还陪着笑给人当奴才,陆琼要我去跟你说会儿话我也没去,就因为那个女人过生日,她过生日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一年过几百个生日……”

越说越委屈,她觉得自己右肩上满了泪水,被浸透了埋藏了,可到底是没忍心推开这厮,她想这点儿遗憾说出去也是好的,好多人都有这样的遗憾,埋一辈子,她见得太多,可心里还是泛起了点儿涟漪,她想宋新山怎么就给人当小白脸了呢,当年高喊着自由和尊严的口号的是谁呢,命运反复无常,不过感性的宋新山还是宋新山,她想自己突然记起来宋新山是个什么人,是一句戏言之下的前男友,她看看宋新山的母亲,在呼吸机的作用下勉强是活着,她生而有尊严,病了就变成这样子,苟延残喘续命,失去了思考的尊严——她的儿子为了她这个样子也失去了尊严。

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人生悲欢。

“暮暮,我失态了……”宋新山哭够了就爬起来擦着泪,许琛暮姑且忍受了那个有些恶心的称呼,一边缩着肩膀想着什么时候把自己右肩的湿了的部分晾干,她想自己这样吓唬陆琼吓唬了一个多小时,陆琼会怎么样呢?

这时候心里却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恶作剧的快感和窃喜,她想人生是多么短,许多事情又是这样巧合这样沉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最后一面,她生什么气呢,什么事情不能在自己想起来之后好好解决么,万一以后留下什么遗憾呢?

于是一秒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脱离宋新山,走出去才有些傻眼,并不认识路。

她在什么地方和陆琼分别离开的?没看清楚,是在哪里,那里好像有一溜长椅,长椅上有许多人挤在那里输液……不管哪里都好多这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