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

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

没想到今天竟然叫她给遇上了。

那男人不知道住在那儿,不过肯定不在县城里头,那人掳了她,往马背上一丢,直接往城外跑。

急马奔驰,就算是经验老道的牧人也不敢出面阻拦,一路上鸡飞狗跳,竟然被他一路跑到城外去。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男人终于勒马停了下来,把马背上驮着的人扛下来,往手边的草地上一丢。入夜之后的武周县很冷,她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刮,手脚都已经冻僵了,被他直接丢在草地上,竟然不能爬起来。

那男人四周张望一下,抓了干草,拿出火石很快升起了火。

他对生火很是熟练,很快升起了一堆熊熊火堆。

武周县冬天干冷,连雪都不怎么下,所以干草随手一把到处都是。

火光融融,在寒冷的夜里,传来一星半点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