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