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还记得在淯水河畔,第一眼见到那个青年。

他静静躺在满地的血污里,一双墨黑有神的眼眸,飞快朝张绣的队伍瞥了一眼。尔后镇定自若地阖上,一动不动,仿似真的死了一般。

赵云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当时竟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就觉得那人极为坚韧有趣,与寻常的士兵不同。突然动起了救他的心思——前提是,那人能够自行躲过张绣的检查,并撑到自己前去救他。

祁寒那时的伤极重,遍体都是巨大的伤口。赵云从没见过有人能硬生生扛下这种剧痛,而不吭一声,甚至还在剧烈的伤痛之下,泰然自若地装死,避过了士兵们粗暴的尸检。

紧张可怖的气氛下,他竟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做到分毫不动,以假乱真。那种心理素质,远非常人可比。

赵云甚至在心中为他祈祷了一下,希望他能够躲过去。

张绣的队伍离开了,赵云回眸,冷冷看了一眼,那人正好睁眼,登时被赵云这一瞥吓得不轻,兔子般慌乱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后紧紧合上了眼皮。

赵云却将他颤抖的嘴唇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又自嗤笑了一声:“原来也并不是不怕的啊。”

他阴差阳错救了祁寒,祁寒竟千里迢迢去到幽燕之地,来寻他这位“恩人”——尽管,赵云从未想过要人报答。

从那以后,他们便纠葛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祁寒与旁人只有点头之交,唯独爱黏赵云。他诸多的习惯迥异常人,平日言行,甚至礼数措辞也十分古怪,浑不似这个世界的人,暗地里被人说为异类。祁寒浑然不察,以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疏远是正常的。

他性情旷放冷清,实际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而赵云待人随和礼貌周全,轻易不会折人一点面子,仿佛永远一副温厚沉肃的模样,实则却无人能走进他内心,才是真正的面和心冷。

祁寒并不知晓这一点,还以为赵云就是他心中的男神,是这个无比陌生的异世里,唯一亲近之人,他定要将最好的都奉与赵云。

而赵云,也觉得这人莫名有趣,莫名的亲近,仿佛天生有种默契。两人阴差阳错,竟成了最好的朋友……

赵云催着玉雪龙,飞快奔驰在雪中,搜寻的范围渐渐扩大,也变得更加艰难。他不断思索着祁寒可能去往的方向,却茫茫然摸不著头绪。

他也受了风寒,喉咙里渐渐火热刺痛起来,但却不及内心的仓惶疼痛。

这些霜刀雪剑刺灼在脸上,连他都开始觉得难熬,何况是祁寒?

赵云越找,越追,越是焦急难安……

年少时,赵云早慧,爱笑活泼,乖巧伶俐,家中人人疼爱。长兄赵义心怀鸿志,常带了仆从外出游历,因而结识了许多勋贵名士,总带回一些精巧玩意儿,逗得赵云哈哈大笑。其余几个兄弟姊妹也都友爱恭睦,同他要好。

有人便说,赵云如此年幼便聪明秀出,处事淡然,日后必有出息,能够娶十个妻妾,绿衣捧砚,红袖添香,当一位闻名遐迩的文官。

谁知后来,那一夜之后,竟将一切都变了。

父母兄嫂、乳母仆人、家生玩伴,尽被刀剑搦刺在地,汩汩滚热的鲜血染红了赵家的地面,溅到了赵云幼嫩的小脸上,令他满眼惊惶。

赵云从躲在角落里瑟缩颤抖,到拿起一根木棍,大叫着冲上前去,仅仅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那一刻起,赵云就变了。

软糯如团子般的可爱孩童,变成了一个嚼齿带发的男人。

他被夏侯等人掼入冰冷的井中,头上鲜血迸流,冷冷看着四周逼仄狭窄的冰冷井壁,眼睛被鲜血濡湿,一片红光。赵云从那一刻起,一颗心变得冷硬无比。

后来他得逢奇遇,学得了一身武艺,又因天性聪慧,将武艺练得纯熟精绝,师门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明月相伴,山崖风高,他独自在一片清冷辉光中,苍苍翠竹下,独舞银枪。

烛光掩映,他长身玉立,矫健英姿,在一点荧火旁废寝忘食,捧册攻书。

他的眉峰悠扬顿挫,双眸慈柔和粲,通晓兵法,使得一手无比漂亮的银枪,人见人夸。

却在旁人无法觉察的地方,赵云的性格渐渐成长为一片冰天雪地的冷。

他心底隐隐藏有极为深刻的恨意。

他恨灭门的仇人;也恨这乱世逐起的枭雄,将更多的人变得跟他一样,家破人亡;他恨这怯懦的人心,和追名逐利的军队。

他年轻气盛时,为了黎庶苍生,曾藏匿起真名,加入了浮云部,懂得了戒备人心。他在战阵上杀得遍体血污,一枪贯穿敌人的咽喉,那时起他便收起了仅有的仁慈,眉目冷峻如冰,全数交付给战场杀敌,但与其说是杀敌,不若说他是在杀这流血漂橹的枯冢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