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甫出口,他已是怔然失笑,脸色惨然,眸光黯淡,“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原来最傻的人,根本不是吕布,却是他自己。

吕布为人虽个性冲动,却也并不愚笨。他竟是早就看穿了祁寒的企图,却还装作不知,陪他逢场作戏,醉笑三千,就那样日复一日地玩乐了下去。祁寒想让他不思进取,变成一个积案如山的安乐侯爷,他就真的连田猎政事都省下,只终日陪伴他逸乐玩耍……

祁寒的心揪成一团,看着吕布唇边勾了一抹微笑看着自己,只觉坐如针毡,将一双眼瞪得酸胀生疼。

明明他才是骗子,他却盯着吕布的狼眸,却想大骂一句:你这骗子。

“……你就不担心我害你?”祁寒握拳强忍着心中的波澜,“……就不担心我是奸细,欲对你图谋不轨?!”

吕布慢慢开口,眼中竟有一抹淡淡的戏谑,“我早便知道你是奸细。早便知道你来到我身边,不是为了帮我。陈宫,貂蝉,他们已不止一次告诫过我……你的身份。”

祁寒眼睛甫然睁得巨大,心头忽然电光一闪,像是飘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但却在那一瞬间骤然远逝,没能抓得住。

“他们,怎会知道……”陈宫和貂蝉怎么会知道他答应了赵云相帮刘备的事……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而吕布……

吕布明明知晓他居心不良,竟然还对他如此之好……

一霎之间,祁寒只觉心痛得无以复加。垂眸盯着吕布的阔脸,睑上黑长的羽睫颤抖不已。

吕布喉头耸动,眸光瞥向祁寒手中的锦囊,“……是故,我也曾深自犹疑,是否,是否要用你的计……依照,你的锦囊,行事,去,去应对曹操……”他鼻息弥弱,说话也越发艰难起来,却还是牵扯起唇,一笑,“但我,选择了,相信你。”尽管陈宫数次冒死阻拦,以死劝谏,他依然那么专横跋扈,选择相信祁寒,没有听从。

祁寒以为他在说自己相帮刘备夺取徐州的事,浑没留意到吕布前前后后,都在指他的身份特殊以及徐州一战。他心头酸涩,指尖揉着那片不知被吕布摩挲过多少次的锦囊织布,慨然道,“可惜,我就算留下了计,却还是输了。”

见吕布蠢蠢欲言,祁寒忙伸指抚上他的唇,眼中一抹忧急,“你先别说话了。等于吉和董奉来了,我们慢慢再叙说不迟……”

吕布已不能摇头,眸中却闪过一丝执拗的光,道:“孔莲,丈八,为何,撤军。”眼底一抹深切的疑惑与迷惘,看得祁寒心疼得快要控制不住情绪。

他当然知道,吕布问他,代表了吕布仍全心信任他,即便浮云部发生了陡然撤军之事,影响了整个战局。可吕布越是信任,祁寒心中越觉得惭疚悔恨——若是能再来一次,便是有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绝不会再算计吕布,定要真心诚意地对待他!

可他不知道是,其实吕布对他信任,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得——

即使吕布兵败垂危,却仍不相信浮云部撤军,祁寒故意坑害他所留的后手。即便陈宫一直坚称,这最后一道锦囊,便是祁寒,曹操的长子,故意设计的陷害。

吕布认为,祁寒若要害他,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毕竟,这火烧良成之计,还是祁寒留给他的。此等绝计,就算他不起用浮云部,也可以退败曹军,因此祁寒要害他,更不成立。

祁寒攥紧了拳,摇头如实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赵义为何要突然假传军令,撤回军队……”

吕布闻言,眼波却是猛地一闪,蓦地露出恍然而悟的神情。他那双浓黑的眉峰紧皱,突然提高了音色,大声道:“原来,原来……如此!竖子……”

祁寒惊怖已极,口中失声疾呼:“奉先!奉先——!”

却已来不及了,怀中的吕布面色青白,口中不停涌出殷黑色的血,就此垂下了眼去,彻底失去了生气。

祁寒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他的眼睛睁得斗大,连呼吸也停住了。盯着吕布死灰色的脸,眼睁睁看着他失去了全部的生机……本还在自己掌中轻轻摩挲的大手,遽然停滞低垂,再也不可能动弹一下。

赵云听到他的疾呼,从帐外冲进来,抱住他。

但祁寒已是一派疯状。

赵云一时竟没能控住他。

就见祁寒趴伏在吕布身上,一把将他腰间紧系的一只脱线的鹿皮酒囊扯了下来,狠狠掼在地上!又自顾自从他凌乱破碎的胸甲胄衣中央,摸出一只染满了血污的将军令木牌,与他手中成了碎帛的彩色锦囊一起,重重丢弃在地上。

“你就这般死了!你他妈如此珍视我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却就这般死了!吕奉先——吕奉先——”

祁寒赤红着一双眼眸,指着那几样被吕布珍藏的东西,若非赵云拉着他,连吕布也被他踹上了。他一时悲痛无限,只知狂乱暴怒的痛吼着,宛若一头受伤无助的困兽。

他活了两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而吕布,吕布却像是将他的心生生剜走了一块!头一回让他尝到了血淋淋的滋味,直面到如此残酷的人生,如此难舍的死别。

除了赵云,还从未有过第二个人如同吕奉先这般对待他。

全心全意,不求回报。

即便是他待吕布如兄,吕布待他如爱。

然而,然而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吕布落下最后一口气——

喉咙喊破了,径自咳出血来,嘶哑的咒骂声中带上了浓重的哭腔。赵云一把将祁寒抱进怀里,皱眉沉声道:“还有希望。有我在,别怕。”

祁寒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直将牙龈都咬出血来,全身簌簌颤抖,却仍遏不住胸腔里那股翻山倒海的悲痛绝望。

……

赵云将情绪失控的祁寒放倒,以让他安睡一会。又命人将吕布的尸身盛入浮云部早早备好的一冷玉晶棺中,这才盘膝案前,沉吟起来。

今夜他在城下劫人,已然惊动了曹军。浮云部掩护撤退,藏进了蒲姑陂左近山里,暂避得一时锋头,但明日一早,恐还得再作打算。

傍晚时分吕布被高悬在白门楼示众,曹操竟也未曾现身,倒似被什么事绊住了。赵云心头微有疑惑,只待明日暗中入城再探。无论如何,眼下曹军初获大胜,曹操难免松懈,正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第四卷折戟沉勾铁未销完)

第四卷配乐

《天蚕变》——叶振棠

独自在山坡高处未算高

命运在冷笑暗示全无路

浮云游身边发出警告

我高视阔步

早知此山头猛虎满布

胆小非英雄决不愿停步

冷眼对血路寂寞是命途

明月映山岗倍觉孤高

抛开爱慕饱遭煎熬

早知代价高

丝方吐尽茧中天蚕

必须破笼牢

一生称英雄永不信命数

经得起波涛更感激傲

抹去了眼泪背上了愤怒

让我攀险峰

再与天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