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回暖,上巳将至。仿佛一夜之间,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即将在芙蓉园举办宴饮的消息,便如和风细雨一般传遍了长安城。诸高官世家内眷们无不以接到宴饮帖子为荣,小娘子们亦开始精心地准备衣装首饰,意图给两位贵主留下好印象。且不提别的,两位贵主家可都有尚未定亲的小郎君呢,若是能嫁入周家甚至是秦家,便是极好的婚事了。

阎氏果然替名不见经传的杜家要了一张帖子,派人送了过去。杜娘子的父亲在一年之前病重去世,如今算起来早已过了热孝,出来走动参加宴饮亦是无妨。不过,接二连三的丧事令他们不得不闭门守孝数载,早已没有甚么人记得他们了。便是他们有意出来,在宴饮场上稍微走动,亦是根本没有机会。此次接到这张帖子,简直是喜出望外。

又过了两日,长宁公主派宫婢前来递帖子,邀杜娘子同游慈恩寺赏春。杜家主母拿着帖子迟疑片刻,终是答应放女儿出去散一散心——就算杜家此时并不愿意让女儿出门听见那些是是非非,也无法拒绝贵主的邀请。

时隔将近三载不见,当杜娘子再度出现在视野中时,李徽不禁微微拧起眉。彼时初见,她冷静而沉着,聪慧而又出尘,仿佛已经看淡了世间百态;如今再见,她看似一切如旧,但眉宇之间不仅坚毅更甚,亦笼罩着淡如烟尘的轻愁。显然,这些年历经亲人离世,她过得并不好。

立在他身侧的长宁公主打量着眼前显得有些苍白瘦弱的杜娘子,轻叹道:“阿兄,不仅她过得不好,整个杜家似乎都过得并不好。”她是见惯了富贵荣华的金枝玉叶,但并非不知经济庶务。替杜皇后打理宫中内务多年,自然能够想象得到杜家守孝数年之后所面临的窘迫。

李徽早便知道,杜家已算是京兆杜氏旁支,家产并不算十分丰厚。因着祖孙数代入仕,才积累了些别业钱财,且颇有些书香传家的声望。不过,祖父、父亲两代接连去世,官职微末的兄长们都丁忧守孝之后,阖家便只能靠着别业出息度日,日子自然难熬了许多。此外,度过连续几年孝期,杜家兄弟是否还能起复,或许会令他们更为忧心忡忡。

杜娘子来到二人面前,依旧亭亭玉立,不卑不亢,似乎对李徽的出现亦是并不觉得意外。行礼之时,她口称“贵主”与“大王”,也仿佛与当年无异。就连她身边的婢女亦是同样礼数十足,却并无任何动摇之态。

“多年不见,杜娘子近来可好?”长宁公主问道。

“多谢贵主关怀,一切都如意料之中,无所谓好或者不好,但随神佛之意罢了。”杜娘子淡淡地道,“原本想着,或许在佛前多抄几遍经文,多做些道场,便能让亲人疾病渐消,但终究未能如愿。或许,是我太过着相了,所以心不够诚之故,才未能令神佛显灵罢。”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李徽道,“杜娘子已经尽力而为,无须自责。”他犹记得,当年杜娘子的言谈之间似乎已经看开了。不过,那时候她尚未经历亲人陆续离世的痛苦,所思所想未必是最为真实的。直到历经了一切之后,方能渐渐地“放下”,真正地“看开”。

当然,就算一辈子不能“放下”或者“看开”亦是极为正常的。前世的他又何尝不是带着执念而死呢?心怀执念并没有甚么不妥,端看此人为了执念会做出甚么样的事来,而实现执念又是否会造成危害苍生、血流漂杵的结果罢了。

“我并非自责……”杜娘子垂下眼眸,轻轻一叹,“大王可是想出了解除婚约的法子?”

李徽苦笑着摇了摇首:“尚无两全之法。本来我想趁着阿娘回京,劝她私下卜算我们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到时候再稍稍动些手脚……”当年不过是口头婚约而已,六礼中连一礼都尚未过,待到杜家守孝结束之后,再以八字不合为借口悄悄解除婚事,自然是皆大欢喜。无论高官贵族或是平民百姓之家,因一方守孝过长而主动解除婚约,放其另寻婚事者几乎比比皆是。周围之人说道起来,也只会得到“厚道”的称赞。

然而,这个法子如今却不能再用。毕竟,杜娘子已经被人谣传命煞克亲,若是此时解除婚约,只会令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指不定一辈子都会让人指指点点,连她出家亦极有可能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同时,濮王府也不会得到甚么好名声——当然,比起杜娘子来,这些许名声足以忽略不计了。

“我倒是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杜娘子淡淡地道,“光明正大地解除婚事,任谁都挑不出甚么错处来。至于其他,大王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些许流言蜚语罢了,横竖我迟早都要出家,不算甚么。”

“……流言之事,亦有我的过错。”李徽道,“若不是时间太久,隐隐透出了些许风声让其他宗室知晓,这桩婚事根本不会走漏甚么消息,更不会给你带来铺天盖地的流言。众口铄金,即便你离开红尘之中,也依旧如刀似剑,足可伤人。”

闻言,杜娘子不由得抬眸望向他,勾起唇角笑了:“既然已经离开红尘之内,又何惧红尘之言?大王实在太过心善了……而且,我倒是觉得,流言并非因大王而起……萧墙之内毕竟不平静,倒连累大王被人频频议论了。说不得解除婚约之后,还会有人诟病大王畏惧流言,‘抛弃’未婚之妻。”

“堂堂男儿,又何惧这些不实的言论?”李徽皱紧眉,只觉得杜娘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固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