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天佑二年,一月十六日。

寒风掠过灰暗的路面,朱门褐瓦在漫天的大雪中渐渐湮没,都成了一片白色的茫茫。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铺满积雪的朱红色屋檐上,红色的宫廷灯笼在风中摇曳着,于是那昏黄的光亮也跟着摇曳晃动着,侧殿中光暗不定。

在那晃动的灯笼下,监国太子慕容毅背负着双手,慢慢踱着步子。他的脚步很沉,神情肃穆,显得心情重重。

殿门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慕容毅转过头去:一位年青的武官快步走过来,他脚步匆匆,显得十分焦急。

“殿下,末将刚收到了驿站转来的行营旨意,快报说,北疆的孟聚已经大举出兵南下了。大兵急进,势如狂飙,目前,北疆兵已进了并州,并州地方已经投降北疆了。”

听到这消息,慕容毅并不显得如何惊讶,他点头,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更加浓厚了几分。

看到太子如此不动声色,卫铁心有些惊讶:“太子殿下,您已经知道消息了?属下可是刚接到快报就过来了。”

“北疆的留守处已经先送消息过来了,苏芮她刚走,她把大都督的信给我了,在信里,大都督已经告诉我这事了。”

“啊,北疆留守处那边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他们是通过叶家的瞑觉师来传递消息的。。。我猜,行营也该是从叶家那边得到消息的吧。”

慕容毅揉着额头。感觉心神疲惫。他望着殿外的风雪:“行营的旨意带来了吗?父皇说什么了?”

卫铁心没有回答,他躬身将手中的黄色的卷轴双手递给了慕容毅,慕容毅接过随手翻了两下,唇边露出了讽刺的笑:“父皇要求孤制止孟大都督南下?命令孤让孟大都督留在东平原地候命?他老人家未免也太看得起孤了吧?”

“殿下。末将看了,这份谕令虽然盖了陛下的印,但却是轩文科的笔迹——这分明是这老贼蒙蔽陛下圣聪拟伪的旨,绝非陛下本意,我们可以不必理睬他。”

慕容毅苦笑着摇摇头。卫铁心的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虽然是轩文科拟的旨,但没有经过中书的审核,这份圣旨是发不出来的。

握着那份旨意。慕容毅像是看着一条吐着舌的毒蛇。他太清楚其中的凶险了,倘若自己制止不了孟聚——那几乎是肯定的,那轩文科就会在父皇面前中伤自己是在有意放纵心腹部将抢夺地盘,暗蓄实力。图谋不轨。

本来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皇储位置,是绝对经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的。

慕容毅更清楚,比起那些中伤和诽谤,更关键的是父皇的心意。只要自己圣宠未失,那无论是孟聚南下还是别的什么。都不是问题。以父皇的睿智,应该能看出,孟聚南下不是出自自己的指使,自己也没能力指使孟聚。

慕容毅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多年来辅佐父皇,一直兢兢业业辛勤勉劳。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该看在这个份上。不会轻易更换太子。但收到这份旨意,这就让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父皇给了自己一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的心意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

自己制止不了孟聚,接着就会被群臣弹劾,接着群情激愤,接着就是父皇顺水推舟,下旨剥夺自己太子储位——这流程,慕容毅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按照大魏的惯例,失去储位的太子,结局都是凄惨无比的。一旦弟弟接位以后,自己将来的下场不是永生囚禁就是一杯毒酒了。

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最终还是一场空啊?

慕容毅望着殿外纷飞的白雪,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控制了他,他心中茫然又悲凉。

“殿下,事情还未到绝望,我们还可以努力。您该回禀陛下,解释事情缘由,北疆孟大都督并非您的私将,他分明是独立的镇藩来着。他私下行动,陛下如何能怪罪于您呢?这个,您该跟陛下解释清楚。”

慕容毅心中苦笑:“解释清楚?能解释得清楚吗?父皇是何等人,英明睿智。孟聚是不是独立镇藩,他老人家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父皇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换掉罢了,至于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他又何尝在意?辩解又有何用?”

但卫铁心是自己忠心耿耿的部下,慕容毅却也不愿泼他冷水:“铁心,你说得没错。等下,孤就唤文案过来为孤拟稿,孤要亲自给父皇去信。”

“殿下,您还该给大都督也去信一封。您该好好劝阻他,以昔日情谊为重,以大局为重,以国事为重,取消南下的决定。末将与大都督有数面之缘,愿为殿下跑腿,亲自去一趟北疆,当面劝诫大都督。”

慕容毅又叹了口气:“给大都督信?这是应该的。可这封信,可是很不好写啊。”

要知道,半年前,可是自己亲手去信请求孟聚南下助战的。自己以昔日兄弟之情苦苦相求,求孟聚南下夹击拓跋雄的北疆叛军。时隔一年后,孟聚终于应约大举南下了,没想到自己还得去劝阻他不要南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的烂事啊!

倘若真有用的话,丢些脸也不算什么,但慕容毅相信:就像一年前自己致信孟聚,对方并没有立即南下一样,这次自己去信,孟聚多半也是不会从命的。对自己的这位好兄弟,慕容毅有着很深的认识。

孟聚重情义不假,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却是很有主见,不会轻易被旁人动摇。当年他横下一条心为叶迦南复仇,扎根北疆不肯回来。自己已经给他开出了金吾卫副旅帅的高位了,他还是坚持己见毫不动摇。而这次的南下,肯定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不可能被自己阻拦而改变。

虽然希望很小。但不管怎么说,试一下还是没损失的。慕容毅强打起精神:“铁心,你说得没错,孤这就给大都督写信,好好说说这事。”

慕容毅给孟聚的信函,当天就写好了。然后,带着这封信,卫铁心当天就出发北上了。情知自己的使命关系到自家主公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卫铁心丝毫不敢怠慢,一路拼死急赶,昼夜兼程,仅仅只用了二十六天就赶到了并州——放在太平年间。这速度倒也不过寻常而已。但这可是战乱年间,要跟道上那多如牛毛的乱兵、盗贼、劫匪战斗,还要避开战区绕道而行,不能不说,卫旅帅和他的随从确实创造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二月五日。卫铁心抵达并州。在道上,他已经打探清楚了,孟聚和他麾下的兵马已经抵达并州。知道东平军还是停留在并州,卫铁心松了口气。他不敢怠慢,当天就来到并州府投书。言明自己的身份是太子的特使,要求见北疆大都督孟聚。

立即。卫铁心就得到了接见。

看到这疲惫、形容槁枯、一身尘土的金吾卫军官时候,孟聚甚为惊讶:“你是。。。啊,你是卫旅帅!卫旅帅不必多礼了,快坐下歇歇,你看你,累得都脱人形了——怎么搞成这样了?”

被侍卫们搀扶着,卫铁心的两条腿还是哆哆嗦嗦,连站都站不稳了。但他还是挣扎着,巍巍颤颤地给孟聚行了个单膝礼:“末将。。。参见。。。大都督。”

“好好,你坐着,你好好坐着——来人,泡一杯参茶过来,快点。”

一口暖暖的人参茶进了肚子,卫铁心焕发了生气,他的眼睛重又开始发亮,说话也不颤抖了:“大都督,末将是奉了太子殿下的旨意过来,有太子殿下机密书信要交予大都督的。”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孟聚心中暗叹:“既然如此,卫旅帅就交信给我吧。”

卫铁心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书信,孟聚接过书信,却不忙着拆开,而是客气地跟卫铁心闲聊着:“卫帅这番北上,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太子殿下可还安好?”

“有劳大都督牵挂了,元宵刚过,末将就领命北上了。临行前,太子殿下身体还好,只是最近因为大都督的事,太子殿下的处境不是很好。”

孟聚“惊讶”地挑起剑眉:“因为我的事?这是从何说起呢?”

“因为大都督擅自挥师南下,太子殿下受了陛下的责备。小人趁机作祟,所以太子如今。。。”

“卫旅帅,且慢了。”孟聚打断了卫铁心:“这如何说得上是本座擅自挥兵南下呢?当场不就是你亲自来传达太子殿下令旨,要本座率兵南下助战的吗?诺,当初太子的书信,本座还保留着呢。这件事,卫旅帅你自己就是传令的联络人,其中的内情,你不是该更清楚吗?”

卫铁心脸露愧色。其中的内情,他当然清楚,但孟聚这样直白问来,他更加觉得无从置答——自己总不能说当年因为慕容家打不过拓跋雄的边军,所以急着要孟聚南下来救场;现在慕容家形势一片大好,眼看要把叛军一口吃掉,已经用不着孟聚了,所以就觉得来抢地盘的孟聚讨厌又多余了,您还是赶紧退回北疆呆着吃风沙去吧。

大家心知肚明,事情其实就这样,只是卫铁心再笨也知道,这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

“大都督,时移势乃迁,去年太子殿下来信时的形势,与如今已经大不相同了。大都督您身为北疆镇守,肩负抵御魔族、防卫边疆的重担,责任重大,岂能轻离防区?大都督您亲率主力兵马南下,若是魔族趁此机会偷袭东平大营,那岂不要酿成大祸?

太子殿下考虑至此,所以撤回了前命,请大都督班师回军。”

孟聚爽朗地笑道:“有劳太子殿下费心了,但这个倒是无妨。卫帅可能也知道了,我军在年前刚刚出兵塞外。方奏大捷,一举击灭塞外突厥部王帐兵马,生擒其王,草原各族震骇。

挟此余威。本座就不信有哪路不长眼的魔族部族敢来侵犯东平。纵有一些零星侵扰,末将在东平镇中已经安排了足够的护卫兵马,足以护卫本镇的安全。

还请卫帅转呈殿下,本座已有了万全安排,东平决计无忧的,大魏的北疆防线稳如泰山,殿下尽可放心。”

卫铁心一时语塞,他想起来了:这位孟大都督可是秀才出身的。自己这个纯粹的武官跟人家玩嘴皮斗心眼,那不是自己找死?

他干脆放弃了劝说:“大都督,关于此事,太子殿下在信中亦有详论。您过目便知。”

孟聚深深凝视卫铁心:“也好。卫帅请稍坐,本座先拜阅殿下的书信。”

“大都督请自便。”

拿着慕容毅的书信,孟聚只觉得这封轻飘飘的信函有着千钧之重。

他拆开了封皮,慕容毅俊秀的笔迹跃然在目。

在信里,慕容毅并没有大发雷霆地痛骂孟聚趁火打劫卑鄙小人——没有。正相反。慕容家的太子很诚恳地对孟聚道了谢。他告诉孟聚,现在,相州战局一切顺利,二十万朝廷王师已经对叛军进行了半包围。有叶家的暝觉师助战。朝廷已经集结起空前的强兵,三千多架斗铠对叛军发起了连续进攻。连连奏捷,叛军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防线处处漏洞,他们在不断地撤退,快被挤压出了相州,大崩溃指日可待,朝廷已经胜利在望了。

而这一切,正是因为孟聚在金城的奋勇作战,使得整个战局截然扭转。

慕容毅保证,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孟聚给予慕容家的大力援助,只要自己一息尚存,他是永不会忘记的。在洛京那夜的承诺,自己一直牢记在心,孟家将成为新朝世袭罔替的王侯,与国同体,永保富贵。

在信中,慕容毅对自己当前的困难处境亦是毫无隐瞒。他告诉孟聚,因为孟聚南下之事,自己被父皇痛责。朝中奸佞之辈如轩文科等人亦趁此机会,在父皇身边推波助澜,大肆中伤。他们抓住上次孟聚不告而辞之事大做文章,说孟聚骄横跋扈,无视君上,有不臣之心,污蔑孟聚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包庇和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