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当北国还是飘雪春寒的时节,长江以南的大地却已是满是莺飞草长的春意了。柳树绿荫蜿蜒在漫长的湖堤边,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暖暖的水波,江都行宫的春渊湖上,一条挂着宫灯的舫舟正安静地横在湖中。

舫舟头,一个身着淡黄色绸袍的青年正坐在扎椅上钓鱼。这青年眉宇清秀,肤色白里透红,头发梳得很整齐,唇边并没有留胡子,这使他人看起来年青又精神。他倚坐在椅子的靠背上,双手握着钓竿,黄昏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身上,这年轻人透着一股慵懒又闲逸的味道。

在舫舟的中部,侍立着两个穿着朝服的男子,他们都在望着那垂钓的青年,却是都没有出声,船上静得可以听见水波的荡漾声。

显然今天的运气不是很好,青年的钓竿放下去好久了,鱼饵还是不见丝毫晃动。过了一阵,那青年叹着气,放下了钓竿,转过身来说:“朕早发现了,每次只要牧公过来,朕的手气就会变得很差——鱼儿都给牧公的杀气给吓跑了。”

被称为“牧公”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干瘦老人,他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脸绷得紧紧的,表情有些阴冷。他站在那边,便如根经历风霜的老树干一般,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

“打扰了陛下的兴致,老臣惶恐。但老臣还是想斗胆说一声,寄情于山水垂钓,对常人来说不妨视之为闲逸雅兴。但对一国之君来说却是不适合了。需知北虏的前伪帝景穆帝便是因为放纵声色娱乐,最终身死国亡,陛下还是应该将心思放在国事上。。。”

站在牧公身旁的那脸色圆润的中年人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牧公。言过了。陛下登基以来一直衣宵食旰,勤政不怠,现在疲倦之余垂钓一番。你怎就能以景穆这个亡国败君与吾皇相论呢?这实在是大不敬了。”

牧公转头望一眼那中年人,却不理他,继续对青年说:“老臣并无不敬之意,天降圣君于吾朝,老臣亦是欢欣。但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身为万民之主。需知防微杜渐的道理,需知‘日中则昃 月满则亏’,人主更要近贤远佞,万万不能松懈,对那些只知阿谀奉承的无耻之徒,陛下得小心提防。。。”

那中年人冷冷说:“牧公看来是自居贤臣了。但也不妨说清楚了,谁是那佞臣?”

“谁劝陛下纵情声色娱乐。谁就是佞臣,这个,萧断事官该是心中有数。”

“可笑!吾陪陛下垂钓休闲就是纵情声色,就是奸佞无耻?方尚书,古人有句话叫‘沽名卖直”。请教您此为何意?”

“你——竖子安敢辱老夫?!”

“好了,好了,牧公,远志,二位都当适可而止了。”

仁兴帝李功伟拂袖站起,他摇头道:“政见或有不同,但不可失了朝廷大臣的体面,你们这样当面争辩,哪里还象朝廷大臣的礼仪?牧公,远志为朕执掌北府,监控北国,功劳卓著,你这样指责他为佞臣,稍过了些吧?”

老臣跪下:“微臣失礼,请陛下责罚。”

“唉,牧公,你这脾气啊!朕真要处置你了,天下岂不是要言论滔滔,说你因忠言获罪?朕不成无道昏君了?远志,牧公劝朕勿耽于玩乐,亦是想让朕防微杜渐罢了,这也谈不上大不敬,你也不要太过小题大做了。”

“是,微臣知错了。”

“都起来吧。你们这时候来找朕,该是有事吧?牧公,你执掌兵部,军机重大,你不妨先说吧。”

兵部尚书方岩微微躬身:“是,陛下。昨日,老臣接欧阳枢密文,称我朝征蜀大军已陆续班师,共计五军十五镇五十二旅兵马,陆续驻于巴蜀、江陵、襄阳、镇江、江都各军镇。老臣过来就是想请示陛下,大军已告捷而归,是否可按常例解散,放军中民壮回乡?

还有,此次征蜀,我军各部将士奋勇作战,灭国而归,但朝廷的军功犒赏尚未发下。各军已有怨言,军曹已经多次行文向兵部催促,老臣亦向户部行文催促,但至今未见刘尚书答复。老臣惶恐,因事关军心士气,不可轻忽,只好斗胆前来劳烦陛下,请陛下主持公道。”

仁兴帝揉着额头:“牧公啊,每次你过来,朕总要头疼上一阵的。上次你来见朕,说的是是军饷,这次是又是犒赏——朝廷欠将士的军功犒赏,一共多少呢?”

“按各军军曹和监军所报,按斩首、勇战、陷阵、头阵、登城等各项奖金累加,共计六百二十八万四千两银子。”

听到这数字,仁兴帝愣了下,然后,他好一阵没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朕知道了——难怪刘尚书没有答复,牧公,你把朕也给吓着了。你看着朕宫中还有什么值钱的,不妨拿去卖了,看看能否凑够这六百万?”

“陛下,此言。。。老臣不敢。”说是不敢,但方尚书还是躬身把手上的奏折双手奉上:“这是军功犒赏的明细目录,已经过枢密、兵部的两重核审,应是确切的,如今呈送陛下圣阅。”

“牧公,奏折你先搁朕这吧,朕会抓紧找户部商议,看看哪里还能凑出这笔钱。”仁兴帝叹气道:“征灭西蜀,讨伐张逆,全靠三军将士奋勇作战。但将士们太奋勇了,朕也吃不消啊——哈哈!”

仁兴帝自己打了个哈哈,笑了起来,但侍立的两位大臣都没有笑,而是很严肃地看着他,兵部尚书方岩正待说话,仁兴帝赶紧打断他:“知道了,牧公。兵者国之大事,将士为国浴血,这不是该开玩笑的事。是朕失言了。

卿家所奏,朕知道了,近日将会有答复的。”

“陛下明鉴。武夫力战于野。为国浴血,陛下身为人主,确实不宜轻佻此事。老臣所奏,还望陛下能早日解决,以免有伤军心士气——诸事奏毕,陛下倘无其他事吩咐,老臣便告退了。”

“牧公好走——那边,来人。搞张轿子,送牧公出宫。”

方岩退下了,随着他的离去,在场君臣都松了口气,这个前朝重臣元老的气场实在太强大,有他在,大家连话都不敢随便开口。不然说错一句话,被这老家伙抓住了劈头劈脑训一顿,那也实在没意思得很。

望着方岩的背影,仁兴帝笑:“牧公老而弥坚,气势不减当年镇守荆襄之时啊。难怪当年北军望之生畏。闻坐地虎之名而丧胆。今日,朕算是领教了。”

“陛下敬贤爱老,此乃美德。但以微臣拙见,却也不能太宽纵了那些老臣了。陛下不好美色,不贪奢糜,宵衣旰食操持国政,宫用简朴,贤君之名,天下闻之。现在不过是在勤政之余,泛舟垂钓一番罢了,方某却倚老卖老,口出无状,竟把陛下跟那亡国败君并论——倘若不是陛下宽宏,依着微臣,方某人一个大不敬罪是跑不掉的。”

“哎,远志,休得胡言。牧公是先帝留给朕的重臣元老,朕理应敬之。何况,国有诤臣,其国不亡,这点胸怀雅量,朕还是有的——你匆匆过来,该是北府那边有事吧?”

萧何我躬身:“陛下明鉴,有几个消息要跟陛下您禀报的。”

“你说吧,朕听着。”

“是。第一件事,朴立英已经明确拒绝我朝招降。他宣称忠于北魏,身为大魏贵族,宁死不降吾大唐——微臣无能,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恕罪。”

听到这消息,李功伟并没有显得失望,他淡淡道:“朴立英本身是鲜卑贵族,又得皇室信任,他不肯归降吾朝,这并不稀奇。但北府可查探清楚了吗?现在鲜卑慕容与鲜卑拓跋内讧,两家之中,朴立英是倾向哪边的呢?”

萧和犹豫了下:“陛下,朴立英为人谨慎,对于北魏的内战,他一直没有表明态度。但根据我们在江淮镇中一些内线的报告,微臣揣测,朴立英本人该是倾向拓跋家那边的。”

李功伟点头,他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做声。

萧何我做出的判断,与他是相同的。提拔重用朴立英的是北魏的景穆帝,但景穆帝被慕容家所弑,所以,从报恩的个人感情上来说,朴立英本人该是倾向拓跋家的。倘若要出兵助战的话,他应该会帮助拓跋雄。

只是,朴立英顾及大局,他知道,倘若连江淮镇也挥兵北上参与到这场内战中的话,那大魏的国门就对着南唐敞开无阻了。而且,在先前的战事中,拓跋雄的边军一直是占据上风的,是以朴立英也没必要参战,只需观望等待就好。

“但现在,慕容家已经是占据了上风,形势已经跟当初大不一样,朴立英还会继续观望下去,眼睁睁地看着拓跋家最后的余脉覆没吗?”

萧何我没有答话,他知道,这并不是仁兴帝在向他问话,而只是仁兴帝在自言自语罢了。过了一阵,却见年青的皇帝霍然起身,朗声道:“北府要想办法,想办法促成朴立英北上助战——只要江淮镇北上,我军正面就毫无阻碍了。”

“遵命,陛下。微臣会竭力而为。”萧何我躬身答道,他说:“但这件事,怕是不易达成。朴立英是北虏的宿将,身经百战,意志坚定。我们的人要说动他,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远志,朕来帮你出个主意:要说服朴立英的,我们怕是办不到;但我们可以诱导他。譬如,你们北府派人去洛京放出点风声来,就说慕容家有意在击败拓跋雄之后召朴立英回朝,然后夺他兵权处死他,等这风声传入朴立英耳中,他自然就会心中不安,这时候我们再想办法离间他与慕容家之间的关系,让他感到危机已迫在眉睫——这只是有个思路而已,具体如何着手。你们北府是行家,应该比朕厉害。”

听到仁兴帝的指点,萧何我松了口气:不管陛下这主意靠不靠谱。但起码有了个可行的计划。自己只要照着这计划执行了,对陛下也算有了交代,至于朴立英会不会上当。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陛下妙计!得陛下指点,微臣茅塞顿开,回去以后立即组织人手,遵照陛下指示而行,定能将朴立英骗得北上。”

仁兴帝坐在船头,望着湖面上的落日出神,像是对身后萧何我的恭维听而不闻——身处他这个地位,倘若对每个恭维都当真的话。那早就精神崩溃了。

“远志,这种小计谋未必能有用,但只要能有一份可能,我们总要尽力试下。方才牧公说的,你也是听到了,大军一动,黄金万两啊!粮草甲盔、损耗补给、开拔立营、冲阵攻城、军功犒赏。样样要钱!

西蜀之战从头到末,花了朕足足二千五百万两银子,不但把户部花得精光,还把多年积蓄下来的军械和粮储都给糟蹋了个精光。最后那两个月,前线一迭声嚷着要钱要粮。户部直接跟朕说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那时,朕连内库花光了都还是不够,真是愁得白头发都出来了。那时候,记得还是卿家帮了朕大忙,帮着顶过了那个难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