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恩起身绕过书案,紧紧抱住来兴儿的双肩,颤声叫道:“贤侄啊,没想到咱们爷俩今日在此地相逢,你们母子这几年受苦了!”

厅内其余众人见他二人意外相认,又惊又喜。+◆頂+◆+◆+◆,..项知非率先走过去,含笑劝道:“大人与兄弟叔侄相逢,是件喜事,何妨坐下从容叙过往,也使我等有幸聆听到一段佳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于承恩放手松开来兴儿,竟对众人下起了逐客令:“咱家与来兴儿侄儿所俱属个人相交私事,与朝政无涉,就不耽搁几位的时间了。唐姐也请暂到后厅看茶歇息,一个时辰后,咱家便送你二人启程返京。”

厅中诸人心中虽不情愿,却不敢违背于承恩的意思,纷纷起身,退出了正厅。

待众人告辞离开后,于承恩方将来兴儿拉至一旁坐下,不无感慨地道:“不瞒贤侄,这方镇纸乃是五年前我奉旨巡检诸行宫时,与令堂邂逅于九成宫中,令堂亲手赠予我的。当时,你父来慎行因附逆被腰斩于长安皇城独柳树下,令堂受夫君所累,被罚入九成宫为奴。她与我邂逅时正身染重病,却仍被强令苦役劳作,不得将息,也许是感到自己来日无多的原因吧,便将随身带着的这方镇纸送与了我……”

来兴儿听到此处,已是心神大震。这意外听来的关于母亲下落的音讯固然能够令他从近些日子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沮丧和失落情绪中摆脱出来,重新窥探到一丝希望,同时却也使他感到无所适从。一刹那。芙蓉和李进忠或明或暗曾对他起的母亲的下落相继在脑海掠过。与于承恩所的相互交织在一起。来兴儿完全难以辨别真伪。

“大人和家慈相识?”来兴儿努力让自己烧得滚烫的脑袋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

“我与贤侄仅有两面之缘,也难怪贤侄对此会心存疑问。”于承恩头,对来兴儿隐含质疑的问话表示理解,“此事来话长,还要从先帝爷登基前在东宫做太子时讲起:先帝爷当年颇喜结交文人雅士,相互间诗文唱和,留下了许多风流佳话。即如前中书令,如今担任先帝爷山陵使的裴百药,就是年轻时凭借着写的一手好诗文,为先帝爷所激赏,被一路擢拔至相位的。你父亲来慎行也是先帝爷当年众多文友中的一位,而且是前途最被人看好的一位。

因为,你父亲不仅是张氏三相之一的张去奢座下最得意的弟子,而且也颇受杨氏兄妹的器重。张、杨两个当世的豪门代有仇怨、势不两立,而你父亲偏偏能同时与双方交好,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皇帝柄国,最重朝臣间的制衡之道。即便是在为太子择选嫔妃时也不例外,当年东宫嫔妃中就既有张门的大姐,也有与杨门沾亲带故的当今皇上的生母。由于你父亲异常罕见地能为张、杨两个豪门同时接受,自然是先帝爷倾心结交的重人选。我当时在东宫执掌内坊,常常奉先帝之命往来于贵府和东宫之间,对贵府中的上下人等皆十分熟悉,与令堂相识,又有何怪哉?”

“大人,您在九成宫见到我母亲时,她生得什么病,要紧么?她现在是否还在九成宫中?”来兴儿回想起年幼时家中常常来访的客人中确曾有两三位宦者,只是不敢确认其中是否就有于承恩,饶是如此,他对于承恩的话不由得也相信了几分,焦急地寻问起母亲的下落来。

“五年前巡检过各处离宫,我便到河中军中出任监军,从此便失去了令堂的音讯。”于承恩认真回忆着五年前两人邂逅时的情景,道,“当时有许多人在场,由于我和令堂身份有别,彼此间只是匆匆了几句话,她把这方镇纸塞在我手里,便被吆喝着离开了,倒没来得及问她生的什么病。不过现在想来,她把这方镇纸交付与我,很可能是想托我转交给你的。”

“那么,在您看来,家慈会不会离开九成宫,被迫流落到更远的地方去,比如辽东?”

于承恩敏感地盯了来兴儿一眼,答道:“据我所知,最近五年间大规模的遣放宫人出宫只有当今皇上即位后的这一次,且遣放的也只是长安城大明宫中的宫人。除此之外,就只有帝后二圣能够放逐宫人了,令尊过世之后,令堂已入奴籍,似乎不致再遭放逐,据此看来,令堂至今仍在九成宫中的可能极大。”

来兴儿只觉得一颗心“呯呯”直跳,他此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九成宫中一探究竟。转念间,他又想到了李进忠曾拿给他看的母亲亲笔所书的辽东生活日志,心中不免又有些彷徨。

“九成宫又不是很遥远的所在,待贤侄回宫报完信后,不妨据实向皇上禀奏,求皇上允你前去探望令堂也就是了。”于承恩见来兴儿脸色通红地不再发问,以为他意外地得到母亲的音讯,心中激动,便轻松地劝慰他道。

意外地得知了来兴儿的家世之后,于承恩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当今皇帝即位前,自己因与张皇后走得过近,以至如今遭到冷落,从河中前线调至泾州驻防。他名义上仍挂着各路兵马观军容使的头衔,其实归其调遣的除神鹤军不足三万兵马堪称精锐外,就只剩下些战力疲弱的老少残兵啦。连李进忠那个放马出身的货色如今都已位居宰辅、爵封国公,大权在握了,他于承恩当然不会甘心坐视自己沿着长长的下坡一直滑落到权力的谷底。来兴儿既然整日陪伴在皇帝左右,岂不是通往大明宫绝好的一座桥梁,精心地修好这座桥梁,他便有望挽回目前的颓势,在新朝重新争得一席之地。

思虑至此,于承恩站起身,面带笑容对来兴儿道:“这方镇纸今日就算转交到你手中了,待不远的将来,贤侄与令堂母子相逢之日,可别忘了替咱家带句好啊。我瞧贤侄仍有几分酒意未退,不妨在此略歇一时再动身不迟。待我去去就来。”罢,脚步匆匆地走出了议事厅。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有监军府中的军士来向来兴儿报一切准备妥当,于大人请来大人动身启程。来兴儿随着军士走出监军府,见于承恩亲手挽着一匹白马的缰绳,和纳玉一道早已候在府门外。

来兴儿疾走几步,躬身致歉道:“有劳大人久等了。”着,伸手就要接过于承恩手中的缰绳。

于承恩却不肯松手,呵呵笑着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白马长长的鬃毛,对来兴儿道:“我约略记得贤侄是位爱马懂马的行家,如不嫌弃,这匹‘白龙’就奉送给贤侄,权当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份见面礼吧。来,上马吧。”

来兴儿近观那白马,见它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确是一匹难得的良驹,不由得心中乐开了花儿,也顾不得谦让,向前一纵身,扳鞍翻身上马,稳稳地坐于马背上,冲于承恩一抱拳:“多谢叔父大人今日赠马之情,改日来兴儿必当厚报。”那白马与来兴儿也甚是投缘,来兴儿才一上马坐稳,它便仰首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嘶,仿佛在以此表达得遇新主的喜悦。

“先别忙谢,于大人还给咱们交待下了新差使呢。”纳玉不冷不热地在一旁道。

于承恩待来兴儿上了马,才将缰绳交到他手中,从身旁军士手中拿过个细绫织就的锦囊,对来兴儿交待道:“这是我方才写就的一份奏章,其中有河陇一带最近的军情动态,就烦请贤侄代呈给皇上。”又朝着来兴儿身后一指,向纳玉道:“那两个箱子里装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尽是些女子喜用之物,也烦请贤侄和唐姐一并带回长安,进献给两位贵妃娘娘,算是我个外臣的一心意吧。”

来兴儿经他起,方才注意到身后果然有一匹黑马,背上驮着两个硕大的箱笼。他心中感激于承恩告知自己母亲的音讯,毫不迟疑地便将两件事一口答应了下来。

眼瞅着天色将黑,来兴儿急于赶路,招呼纳玉翻身上了马,两人向于承恩抱拳道别,扬鞭策马,向东疾驰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