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个人说会心疼他, 鹤酒卿露出错愕怔然的神情, 耳尖却微微一抖红了一片。

他缓缓笑了,清湛的眼眸澄明温暖, 像流动着初春的河流:“心疼……我,为什么……不在意我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也不介意我冷漠凉薄, 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我去哪里,无论别人怎么看,就算知晓我所有的缺点……都一直一直陪着我。你这么好, 我有这样好的你了, 哪里还需要被心疼?”

“很久之前我就在想, 这个所谓的天生罪孽的命格一定是错了,我分明这样幸运。前世的鹤酒卿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好事的仙灵, 透支了太多功德,才会得到这样的嘉奖吧。这个世界这样美丽, 这个世界的生灵却各有各的孤寂。只有我被赦免了。”

相比较起来,他更心疼这个人。

这个人不能被任何人看见,只有他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从一开始就被困在他身边的方寸之间, 却不因此恨他讨厌他,还对他这样的好。

有时候做梦, 会梦见这个人终于自由了。梦里鹤酒卿笑着为他开心, 同时却哭得停不下来, 一想到失去这个人,就仿佛未来什么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被无尽无际的海水湮没的孤独。

醒来之后,嗅到那似有若无的幽香,听到那尾音极轻的声音,才满心安然。同时,为自己的自私占有欲而自我厌恶。

可是即便如此,也还是欢喜,庆幸这个人还在他身边,真是太好了。

想让这个人等等他,他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的,能看见那个人,能让那个人触摸到他,能给那个人所有他想要的一切。

以前的鹤酒卿总想那个人能抱抱他,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更想抱抱那个人。

那个比他更需要被心疼的人。

为了这个,无论前路多少高峰,多少险滩,他都能一路披荆斩棘走过去,站到山巅之上,够到那轮明月。与此相比的小风小浪,根本不算什么,哪里需要被心疼?

鹤酒卿牵牵无名指:“我们心疼小白吧。我有你,不像小白只有它自己,它老了飞不动了怎么办?但愿他们不会追来找我讨回小白,我肯定不给。”

顾矜霄看着少年和仙鹤,想着三百年前没有他的时候,唯有这一人一鹤相依为命,彼时那少年在想什么。

想到三百年后那个白衣清俊笑容薄暖的鹤仙人,明明是那样温柔的人,却时常让人觉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满身霜华清寂。

无论顾矜霄把他抱得多紧,那个人也总像快要渴死冻死了,明明想要更多,却总还记得回以小心翼翼的温柔克制。

如果未来的他回到过去,一定告诉过去的顾矜霄,对那个人再好一些,什么都不要查了,那只是他不想你看见的狼狈。永远也不要离开他,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可是,若是这样,钟磬要怎么办呢,钟磬也是眼前这个人啊。

这个人明明一生都在努力,不被黑暗沼泽侵染。却因为顾矜霄,褪去无暇白衣,自愿沉入他避之不及的沼泽污泥,忘记生前一切,与人间人心至恶一起销毁,化为白骨幽魅。

顾矜霄忽然慢慢明白,未来的他为什么想要他回到一切未曾开始的过去,也许是因为,未来的顾矜霄亲眼看着那个人历经一切黑暗,独自行于荒原,终于走出黎明前的荒原,却因为遇见了自己,永远沉于九幽深渊。

而他即便回到过去,看着眼前一切,却为了害怕失去三百年后的鹤酒卿钟磬,不敢多说一句多做一句,唯恐改变了过去。

他为鹤酒卿做得,太少太少了,又哪里当得起那一句很好。

这个世界已经对这个人很坏了,这个人只有他。

他不能仗着这个人一无所有,就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陪伴,哄骗来这无暇赤诚的琉璃心为他倾尽所有。

顾矜霄想起当初年少,他生于方士世家,父母均是玄门一脉的魁首道尊,他自己从小到大也一直受尽溢美赞誉,高高行于天阶之上。

世人说他目下无尘,目中无人,可他平视而去的确看不到一个可堪伯仲的人,离他最近的也只在俯首半山之上。

不论他如何平和言语,旁人也仿佛感到锋芒倨傲而坐立难安。他不可能为了照顾他们,就站在原地等待他们赶上来。亦不愿因此藏拙隐匿,博得什么平易近人的谦逊之名。

顾矜霄不觉得有什么好傲,只觉得他理所应当一览众山小。

后来有一天,世间动荡频频,魑魅魍魉横行天下,玄门精英尽出却杯水车薪。

连方士之中,也有人被冲天戾气侵染心智,犯下累累恶行。

无数先辈身陨,才探得最终源头,乃是黄泉之下九幽深渊和人间的界壁模糊了。

九幽之恶,关押众多极恶之鬼魅。这些鬼魅,却是以人心人间之恶为食,依附人心至恶而生。

界壁一破,就像种子遇见沃土,自相繁衍而生。

因此唯一的办法,是选取至纯至圣,有大能的方士亲自前往作为阵心,镇压封印界门。

当时有能力的大人一个个都因此陨落,这个阵眼的要求无人能达到,看来看去只剩下山巅之上那一人。

顾矜霄当初是自愿的。

并没有任何阴谋逼迫。

只是,他在九幽之下百年,静静地想了很多。

有一日遇见那个声音清冷薄暖的鬼魅,听他描述他眼里的九幽荒原多美丽。

那个鬼魅陪着他,放了他,背着他走出漫漫无际的九幽荒原。

顾矜霄从人世醒来,看着与他沉睡前相差无几的人世,忽然笑了。

你看,世界上总是一些人肆无忌惮搞破坏,摧毁搅乱局面,却总要好人去牺牲,去拯救世界。

人心的戾气怨恨欲望,让阴阳颠覆不平,却要纯净无暇的琉璃心去填补祭奠镇压。

好不容易维持来的和平世界,却还是留给那些人继续争权夺利,滋生更多的戾气恶意,为九幽之下制造更多的魑魅魍魉。

终有一天,再次打破界壁,直到牺牲再多的人也没有办法封印,人间与鬼域合二为一。

顾矜霄笑了,想到九幽之下的鬼魅,想到那个人描绘的世界。忽而觉得,也许人间与人,才更像人们畏惧害怕的地狱与魔鬼。

“曾经自我牺牲,镇压九幽的玄门天才从九幽荒原回来了,那个号称佛祖也叹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地方,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如果没有人镇压,界壁怎么办?换谁去?”

“不用了。”那尾音极轻,华美淡漠的声音说,“谁都不用再去了。”

顾矜霄回来了,回来的那一瞬间,却已经不再是少年时那个剔透无暇琉璃心的天才少年。

他变成了一个比任何鬼蜮人心都可怕的大魔王,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一出手就干脆毁了所有人的力量。

即放弃飞升成仙,转而穷极玄门秘术的方士一脉,因顾矜霄的一己之力,斩断天地灵气与人间的牵系,收集所有方术密录,将一切有攻击性的术法列入禁术。

几千年前,有始皇因长生梦断,一怒之下焚书坑儒,使得方士一脉十不存一。

万万没想到,几千年后他们玄门之中也出了这样一个暴君。

明明因为界壁封印一事,玄门早已没落,从九幽回来的老祖宗已然是无冕之王,站到所有人之巅,无数人想要投入他门下效忠。他已然得到一切,堪称天下至尊,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却亲手毁了整个方士一脉,给了本已摇摇欲坠的玄门最后一击。

无数人猜测,他在九幽荒原遭遇了什么,才会性情大变,成为这样一个暴君。

没有人知道,他没有遇到什么,那样汇集一切强大的阵法,什么魑魅魍魉能接近他分毫?

除了无限寂静慢慢流过的时间,他就只遇见一个鬼魅,一个美好无暇,眼中所见皆是美好的鬼魅。

鬼魅不明白,为什么九幽之下至恶至邪的魔物,可以得到这样好的祭品?难道上天比起好人,更愿意嘉奖恶人吗?

所以鬼魅偷走了这只祭品,放他回人间,以身相替。

顾矜霄也不明白,为什么人间人心做下的恶,付出代价挽救牺牲一切的,却永远都是无辜无暇的好人?为什么九幽之下的鬼魅,比人间人心更美好。难道,人间才是地狱?

一群破坏力极强的人,拥有破坏力极强的能力,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动辄左右凡人命盘,随意逆转阴阳生死,贪嗔痴恨之下夺舍窃命,若非还没有能颠倒天地乾坤的本事,他们都敢叫天地日月换新颜。

但若是一群蝼蚁的破坏,能有多大?

没了毁天灭地的方术,所有生生死死的相斗,就只当看他们在阴阳两界内玩过家家了。

做了这一切的顾矜霄,可想而知,已然成为所有玄门之人眼里,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暴君魔王。

可这暴君魔王却不在乎,他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难道是去颠覆另一个世界了?

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去兑现承诺,他答应了那个鬼魅,一定会回来找他。

然而黄泉碧落再无踪迹。

他是不是死了?鬼死了是什么?会去哪里,会转世投胎吗?

方士本就游走在阴阳之间,而在幽冥更久的顾矜霄,渐渐会分不清阴阳生死界限。

时间慢慢过去,找着找着记忆也会模糊,他开始不记得了。

九幽之下的那些过往,仿佛一个半梦半醒时候的幻觉,仿佛一个梦。

真的存在过那个鬼魅吗?

他真的还在等你吗?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