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公房内,赵御史正与他曾经的伯乐愉快地谈着天。

裴光本虽也算个精明的老头子,可面对“正直善良”的赵御史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昏头的程度,大概堪比曹侍郎面对徐妙文。

裴渠在公房外听了一会儿,当值吏卒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从内廊走了出去。

“赵御史常来?”

吏卒老实回道:“旬休时常来,明府待赵御史很亲,简直当儿子一样……”

老年人实在无聊找个精神寄托也算不了甚么,但他叔公当真了解这位赵御史吗?或许早年间,赵御史甫中进士,还意气风发纯真无邪,可眼下在御史台那缸浑水里搅了这么长时间,其心恐怕也是难辨。

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裴光本不应该猜不到这一层,难道只是老头装糊涂吗?

“人世已经很险恶了,总要留点自以为是的美好幻想嘛!”这是观白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若觉得旁人没有恶意,也去善待别人,可能别人原本举着刀,这时候就不好意思杀你了啊。诶嘿嘿我还真的是有点天真得可爱呢,我大概会第一个被捅死吧。”

观白的处事逻辑好像永远只能听前面半句。

裴渠打住思路,又问:“赵御史每回都很晚才走吗?”好像御史台的人都习惯无视夜禁。

吏卒摇摇头:“不一定,也有吃完饭就走的时候。”

这时街鼓已响起来,裴渠回头看了一眼,吏卒又道:“裴少府今日要回去吗?还是在公房值宿?若在公房值宿,卑职便去烧水了。”

裴渠未立即回他,他说:“请让我在这再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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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台狱里幽灯闪闪,一位小狱卒因为不小心弄翻了一份饭食而忧心忡忡。这份饭食是为长孙济而备,饭菜汤一应俱全,拿来时还是热的,可见上面是厚待长孙济的。

可他将这份饭给弄翻在了地上,真是要愁死人。在台狱当差,与其他囚所又不大一样,这里来来去去全是官家人,谁也不知哪个会彻底失势哪个会东山再起,所以即便他们当下被囚困,也得一个个都小心伺候着。

他正愁眉不展时,刑讯室的门已是开了。裴良春从里面走出来,从狱卒身边走过,瞥见地上撒了的饭菜,语气寡凉地吩咐了一句:“捡起来装好送去让他吃完,免得他饿得说不出话。”

小狱卒听得这话简直心惊肉跳,他来这里当差没有很长时间,却也闻得裴御史威名,今日被他亲自使唤,竟觉得脊背发冷。

他赶紧蹲下捡饭菜,裴良春用余光淡扫了一眼,绕过他径直往前去。台狱各个牢房之间有厚墙相隔,且也不像寻常囚所那样便于交流。他似是在巡查牢房,但行至尽头,却在一间牢房外停了下来。

此间牢中,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金吾卫拘捕而来的魏县令。

魏县令此时披头散发,看着有些狼狈。他从小窗瞥见了裴良春,竟是立刻扑了过来,贴着那小窗压低声音道:“赵御史弹劾我,且证据那般充分,他为何突然会肯得罪你?!”

裴良春轻抬了抬唇角,赵御史肯得罪他,大概是得了某人授意,是要借此机会给他点教训尝尝。

可他斜睨一眼魏县令:“得罪我?赵御史弹劾的是你,与我又有何干系?”

魏县令没想到他翻脸不认人这样快,皱了眉头低斥道:“此事正是裴御史所指使,你不怕我将你抖出来吗?!”

裴良春看多了这副嘴脸,对这样的威胁早已视若无睹。他轻描淡写道:“我指使?听闻今日冯供奉审你时,连长安县的吏卒都愿意出来作证说是你授意胡商故意栽赃给盲眼妇人。连指证自己上官都这样干脆,可见那些人真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回去。你平日里做事有多么不得人心,如此窥一眼便知。我只能送魏明府一句活该,你觉得呢?”

魏县令气得握拳,狠狠道:“若我死你也别想好过!”

裴良春无谓笑了笑,声音低得像风:“你若不想承认,便想一想御史台审案的本事。我有多少手段、冯供奉有多少手段,你应当略知一二。眼下还没有问不出的口供,我认为你没有本事成为第一个反例。何况——”他的语气更缓和了一些:“你拉我下水也无妨,如果你想让你那些罪不可赦的秘密被翻出来的话。”

他一提起这,魏县令鱼死网破的气焰立刻消了一半。

裴良春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遂接着道:“这件案子的最好结果是杖责,最坏结果是左迁。但若牵扯进其他的事,比如你的那些小秘密,恐怕最好的结果便是流放,至于最坏的,你猜?”

魏县令气焰已消得只剩一成。

裴良春对着微弱烛火,抬起手端详了一下指上一只细细碧玉戒,这才转过脸问道:“所以你是打算暂时失势呢,还是为了内心一点阴暗的想法,被流放至死呢?”

他像一条致命的毒蛇,魏县令已彻底失了言语。

裴良春心中十分有度,依照魏县令的秉性,他自然会选择前一条路。

毒蛇心满意足地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地掠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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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休过后,天气好转,各衙门又回到了“热热热”、“忙忙忙”、“烦烦烦”的夏天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