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越下越大,裴渠躺在寝床上辗转反侧,帐内有蚊子扰人睡觉是一方面,但某人心思泛滥导致睡不着才是主因。他索性坐起来,在黑黢黢的帐子里闭目打坐。

毫无反思精神的裴渠此时并没有对白天“欺负”徒弟的行为作出忏悔,他脑中所想完全是另一回事。今日上远设宴,是以吴王名义相邀,那愿意来的人,是否大多愿意列于吴王一队?虽然上远好像与吴王关系亲近,但近乎十多年未见面,两人间真的有那样亲近吗?上远这些年的夹缝求存暗中奔走,只是为了给吴王铺路吗?

上远今日的站队邀请,看起来总有些像是剔除异己,而不是招揽同行者。

皇帝心中自有一套想法,这其中也会包括将来的继承者;而上远和吴王夫人背后那一系势力亦不可小觑,在这种敏感时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动,不要站队,静观其变。

事实上目前朝中有些头脸的人物,大多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面上虽然与任何一派系无关,只一心一意忠于朝廷,但暗地里恐怕也自有选择,譬如裴渠的父亲裴晋安,譬如袁太师,甚至是沈凤阁。

或许正是因为沈凤阁暗中站队招致了很严重的猜忌,所以今日才会被算计;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灭沈凤阁上位,顺便栽赃陷害裴渠,一举两得。

裴渠深知自己当下处境。他在皇帝眼中的利用价值可能并不大,皇帝将他抓回来或许只是为了盯着他,以防他跟着任何人暗中牵扯不清。因此他要做的,就是做好他的“本职”,不论任何手伸过来抓他,他都不能动。

为官与种菜看着风马牛不相及,偶尔却也道理相似,必要时守着自己的菜田最明智,东张西望觊觎旁人的田地或者弄些歪脑筋通常要被打。

厘清了这一点,裴渠本身并无什么纠结难处。倒是他那位可怜可爱的徒弟,似乎深陷困局。他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好感,但她却始终警觉地保留着距离,不肯走近一步也不肯坦露心迹。

她是一早就认出他的。在他认出她之前,她就已存了满腹心思,以说亲的名义接近他,还要装作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来。她将自己变成左撇子,改变书写习惯,甚至伪装了身份……这些看起来迷惑人的假象,都败在了她一双眼睛上。

裴渠终于知道为何第一次在南市重逢时便觉得她异常熟悉,他从未见过其他人有这样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能吞进无数秘密却一个都吐不出来。

裴渠感到忧虑的是——她到底被困在了哪里?他隐约能猜到一些,可却并没有勇气去求证。这事一旦得到确认,他不认为自己能坦然处之。当年送走她是他的决定,正如那日在廊下南山评价的那样“老师太狠心啦,救回来又丢出去,很让人伤心的”。

那天他对她坦陈有关朝歌的事,也是最后的试探与确认。南山言辞语气中总有些故作轻松的意味,好像当真在听旁人的事,其实内心……也觉得委屈罢。

这些年她失了味觉,练就了那样一身本事,这些……与沈凤阁有关系吗?

她若是跟着沈凤阁,这些年是站在谁的一队,又与谁对立呢?将来朝局变动,她身为其中一颗棋子,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裴渠深思熟虑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反正不能让她留在沈凤阁身边,所以必须想尽办法将她娶到手。

书读多了的人总有几分难辨的痴傻,在感情一事上尤甚。分明前一刻还清楚自己立场,这一瞬立刻变得不讲道理脑子糊涂起来。

他的静坐沉思行为终于被帐中不计其数的蚊子给打断。蚊子在雨天似乎变得凶恶贪婪得多,即便吸饱了血,却还是嗡嗡嗡地绕耳盘旋不肯离去。

裴渠试图打死其中几只以儆效尤,可他身手实在烂到家,努力一番全无作为,两手空拍了十几个巴掌,手心都拍疼,一抹,却是干干净净,一只蚊子尸体也没有。

他又认真地想念起南山来。

徒儿身手那样灵巧,一定没有这样的烦恼。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南山的确没有蚊子困扰,但也是辗转反侧了一夜,只因老师的“不当”行径。

她是没法厘清自己情绪的,从九年前到现在,她经历了太多事。从破灭到重新燃起希望,收起心防大胆地去信任一个人,到慢慢封闭自己,再到失望、抱怨、甚至自弃,直到现在变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好像没了心肺。

这些年她早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那些关系是多么脆弱。就算纠缠不清怎么也断不了的,也大多是孽缘,令人心神烦躁。她和裴渠之间,断了九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以师生关系相连,将来呢?

好像不用去想将来,她只活在当下好像已活了很久。

当下这一团黑雾并不能令人好好享用人生,若能如外面的天一样,也会放晴就好了。

她最后一次翻身时,看到了外面晨光,于是起了床,简单梳洗一番精神焕发地打算悄悄溜出沈府。可她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执事逮了回去。执事道:“台主请南媒官一道用早饭。”

南山硬着头皮回到堂屋,下首的小案上已摆好了早饭。沈凤阁面前的矮桌上仍有鱼鲙,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被人知晓爱吃鱼鲙的弱点,爱某种食物爱到极致大概是甘愿死在这上头吧。

沈凤阁不与她打招呼,也不与她说话,南山便将早饭囫囵塞入胃里,打算早早告辞。可她刚站起来,沈凤阁便抬首说:“你过来。”

南山低头走过去,沈凤阁从鱼鲙盘上拿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银花递给她。

南山没有接。沈凤阁道:“知道为什么要趁早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