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开锁的本事似乎已十分娴熟,对付这样的锁根本不再需要钥匙。九年时间太长,实在无所事事于是学了许多旁门左道的东西,这是他一派正气的外表下深藏的另外一面。

甫一进小楼,便是扑面而来的呛人尘土气息。这地方已很久没有人打扫,地上一层灰,角落里更是结起了蛛网,蜘蛛已不知去向,蛛网也已残破,小窗边只有惨白日光照进来,光线里的灰尘浮动下沉,证明这里真的封存了很久。

裴渠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触景生情,他转身将门关上,径直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都能招惹到地上的尘埃,空气越来越浑浊,到了阁楼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裴渠捂住口鼻咳嗽起来,皱眉将低矮的阁楼环视一圈,心道这地方可真是老样子,十几年从未变过。

他走到北边将尘封已久的小窗户打开,有新鲜空气涌进来,但也是杯水车薪。室内的尘埃气味混着书籍久存的味道,一时间根本无法散去。

裴渠一一打开柜子,其中有书简、布帛、各种各样的纸张、还有一些画。部分存书已被虫子蛀掉了,但大多数却还是完好。依照裴渠的性子,对这样的脏乱环境应该是零容忍的,他使劲皱着眉,将那些书拿出来,几乎是屏息翻看寻找着。

但这些书简布帛实在太多,一时间全翻过来太不现实,于是裴渠只好挑了一部分站着慢慢看。

从天色明亮看到日暮时分,外面开始下雨。先是闪电,再是闷雷,雨势越来越大。一道闪电将阁楼内照亮,也只是亮了那一刹那,屋内转瞬重新沉入一片晦暗当中。裴渠合上了手中的书,并将其放回原位,重新关好柜门,外面轰隆隆的震天雷声则又响了起来。

这满满一阁楼的书与画,跟风花雪月无关,也与经义学问没有半点关系,但痴迷的重点却是一致,都与“毒”有关。纷繁毒物的炮制办法,还有数不清的方子,洒脱笔迹和精细画风所记录下来的是一个“毒痴”的短暂一生。

这样的人聪明得危险,危险得癫狂,癫狂久了,便无药可救。

又一道闪电照亮阁楼,裴渠转过身,走到北边小窗前,将窗子紧紧关好,虽然动作迅速,但他仍沾了一手雨水,连袖口都落了水迹斑点。门窗紧闭,屋外雨声陡然变得沉闷,但雨势却丝毫没有小。裴渠借着仅存的一点点黯光下了楼梯,悄无声息地出了小楼,又重新将门锁扣好,这才冒着仲夏大雨一口气跑回了寝房。

突如其来的暴雨总让人措手不及,但将落得一身湿的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下来时,又会觉得这雨也很好。

坐在门口蔺草席上,洗完未干的潮湿头发梳顺了垂下来,走廊里的风涌进宽松的袍子里,连衣服也鼓起来。府里几乎没有人,令他想起幼年时在东都的生活。

那时他很小很小,在东都洛阳的小宅里,午睡醒来,爬下小榻,在宅子里找了一圈又一圈,家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是执事冲进来说:“啊呀七郎醒了呀,夫人回西京去了。”

那是第一次裴夫人回西京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东都。

后来这样的事更频繁,裴夫人会定期在东都住一阵子,但走时从来不带他,对西京的裴家人也只是说“七郎好像更喜欢东都,那里自在,随他去吧”。

于是他在东都也度过不少日子,最后还是大哥将他接回了西京,对他说:“七郎,你不要记恨娘,她其实是在乎你的,只是府里总鸡飞狗跳,她也不想让你活在那一潭浑水里,东都也很好不是吗?不过,你这年纪该好好读书了,阿爷说你一人在东都会容易学坏,便让我接你回去。”

之后的生活便乏善可陈起来,在大家族里长大,就是那么一回事。但随着年纪增长,他也能体会到其中一些不对劲。

生身母亲似乎不喜欢他,而父亲总是心存担忧,好像怕他一不小心就走到歪路上去,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控制越发明显。他生来聪明,天资敌过族中任何一个同辈,走正道可以走得十分出色,要走歪门邪路也一定容易至极。

偏偏他小时候总带着些聪明过头的邪气,譬如棋路混乱无章地虐死王待诏,譬如很小就懂得诡辩,这种事被他父亲知道,他就一定会被打得半死。大概被打得长了记性,后来的他没有养出乖戾狡猾的脾性,也没有什么糟糕的习惯,再抛头露面也是一派正道君子的模样,加上才华横溢,以至于令两京的适婚女子都纷纷为之心折。

裴渠皮相很好,眉目与他俊朗的父亲有一点点相似,却又远胜他的父亲。

漂亮又聪明,其实是件危险的事。因多数人认为,得天赐太多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太好的结局。

他一路走到现在,也的确算不得顺风顺水。

万千阻碍要跨,心结要解,有太多事在等着他。

他在席子上躺下,带着潮湿暑气的风就这样吹进来,鼓起他单薄的袍子。

外面天彻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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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良春听得敲门声从榻上坐起来。他今晚值宿衙门,一同值夜的台官已是睡去了,他则因为要等一个人来,所以卧在榻上看书,并未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