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车驾回宫后,一些风声迅速传开。由老臣主导礼部牵头,禅位大典也开始积极筹备起来。朝中一派忙碌景象,唯独东宫衙署依旧冷冷清清寂寞如雪,一个个都以为卢节帅进京,立储便是顺利成章的事,可没想到这下全泡了汤——圣人直接禅位给吴王家那小娃,顿时又没了东宫衙署什么事。

李佳音获准回了一趟吴王府,与他一道去的还有宣武节帅卢湛。吴王卧病在床虚弱难掩,咳得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佳音一进屋就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哭得差不多了,这才抹干净眼泪鼻涕极小声地抽噎抱怨:“佳音不想进宫去……”

吴王抬手揉揉他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站在外面的卢湛一直听着,佳音抽抽搭搭的谨慎哭声传入耳,他素来冷硬的心里也生出一些酸楚。若佳音母亲还在人世,这父子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

他抬手叩了叩门框,吴王赶紧坐起来,要下床拜礼,卢湛却挥挥手:“用不着!”

吴王重新坐好,佳音则从床上跳下来,站直身体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眼泪。卢湛看看这一大一小,不苟言笑地说道:“禅位大典也就这几日了,一结束我便要回宣武去。朝中尔虞我诈,那群老家伙都不是省油灯,你们爷俩要自己保重。”

这嘱托非常缺乏建设性,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卢湛素来觉得这个皇家的女婿不行,指望他跟白指望一样,而外孙又实在太小,交代了也等于白交代。

吴王咳嗽着应了几句,卢湛皱眉道:“快歇着,你多保重身体才是要紧事。”

恰这时,小侍来报:“上远公主安排的大夫来了。”

卢湛闻言一挑眉,吴王因咳嗽而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显出一些微妙。

“她竟还遣人来给你看病?”

吴王轻应了一声,又对小侍道:“请大夫进来。”

卢湛一时不着急走了,负手站着,等那大夫过来。

大夫一进屋便给吴王行礼,得了回应便接过身后药僮的药匣子,走到床前矮墩上坐下来,要给吴王诊病。

吴王一阵猛咳,将手伸过去压在脉枕上。大夫诊了很长时间,卢湛不耐烦问道:“怎么样?”

那大夫支支吾吾一脸的不乐观,卢湛便不高兴,大夫忙改口道:“再换个方子兴许会好。”

卢湛朝下人挥挥手,让大夫前去写方子,又侧过身看了一眼虚弱的吴王:“好好养病,佳音——”他目光落在佳音身上,只见佳音紧紧握着他父亲的手,丝毫不肯放开。

卢湛严厉道:“得走了,别缠着你父亲。”

佳音很怕外祖父,纵然再舍不得父亲,也只好老老实实跟出去。

室内顿时少了人烟气,吴王维持原先姿势坐了好半天,直到小侍将新药送来,他这才回过神说:“放在那吧,我过会儿喝。”

小侍将药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没多一会儿,吴王下了床,端起那碗药,走到屋子北边,撑开小窗,将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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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即将退位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西京每一处角落,但百姓却还是不敢放开了议论,生怕消息不实,说错话被内卫捉了去。

各衙门仍旧如常工作,裴渠也被困在万年县永远处理不完的琐务中脱不开身,然这日一早,宫中却来了人,要请裴渠进宫一趟。

马车自宣阳坊悠悠转转进了宫城,裴渠下了马车随同内侍一起往里走。内侍没有引他去召见臣子的延英殿,反而是带他去了圣人寝宫。

一进殿便是扑鼻药味,还能听得炉上药锅里汩汩作响。伏天格外热,圣人却还盖着被子,因是侧卧着,一只手伸在被子外,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看着有些吓人。

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裴渠伏身唤了好几声都未得他回应。内侍在一旁又轻唤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裴渠。

圣人并不打算坐起来,招招手哑声道:“你过来。”

裴渠起身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身后的老内侍则很是识趣地猫着腰退出去了。

“外面传得如何了?”

“陛下要禅位给嗣王一事满城皆知。”

圣人唇角微挑了挑,轻哼道:“那群老家伙。”他声音低得需要细辨:“不过……你那爹倒是出乎我意料。”他说着眸光瞥向寝床旁的长案,那案上只摆了寥寥几个折子。

裴渠顺着他目光扭头看过去:“陛下要取哪个折子?”

圣人指了指,裴渠便伸手拿过其中一折子。

“你自己看。”

裴渠将那折子翻开,里面正是裴晋安的字迹。前面洋洋洒洒浮夸地写了一堆,最后终是点名了意图——拜表辞官。

的确出乎意料。裴渠仍记得那晚裴晋安跟他说“仕途无父子”的话,他以为父亲所有举动不过是为了继续往上爬,可谁想到裴晋安会在这时候提辞官的事?

“他是聪明人。”圣人说完这一句便停了停,他缓了好一会儿,续道:“留在这儿除了虚衔什么也捞不到,还可能会面临将来的清算。”

那他主导逼宫又是为何?莫非只是替袁太师完成毕生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