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左近,沈凤阁给裴渠换完药,径自点了灯。裴渠独自吞咽旧事,沈凤阁亦有事情琢磨,屋中便是长久沉默。

这沉默以北曲的歌乐声为背景,断断续续。琵琶声凄婉又生涩,歌者的嗓音也不是十分动人,凑在一块儿,听起来便格外不舒服。

沈凤阁起身走到庭院中,四下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对屋中沉默的裴渠道:“你先前种下的瓜苗都快晒枯了,种下去便不管了吗?”

裴渠都快忘了院中瓜苗。近来遭遇太多事,以至于在农事上也荒了许久。但他只要想起多年前朝歌吃菓子的情形,心中便堵得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那时她还只是个幼童,虽经历过残酷世事,但吃不出味道那一刻也一定恐慌无比。他难以想象她吃完菓子默不作声伏在矮桌上时内心的孤独与斗争。

因怕他知道,怕这件事困住他即将远行的脚步,所以在知道菓子有毒后仍旧全部咀嚼吞咽下去,那小小脑袋里做出这样的决定耗费了多少勇气,之后又克服多少恐惧,都是他所没有体验过的事。

何况那时她还面临即将离府的未知前路,此后又历经种种变故,承受过诸多他所不知的痛与血泪,却依然这样活下去。他专司种植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韧性至此的植株。他无法体会她这些年的经历,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支撑她走到现在,但这一切,都令他心痛不已。

相较之下,后背的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裴渠很少这样难过,哪怕那时知道生母的事,也未曾这样失控。只因他曾经手握那个孩子的命运,却又半途抛开。

这时沈凤阁已折回了屋内。他走到裴渠面前,忽然递过去一瓢水。

裴渠没有抬头。

沈凤阁波澜不惊淡淡道:“既然瓜苗已种了下去,该做什么你应比我这个从不事农活的人更清楚。”他说着懒怠地看了看外面:“这时节天热,放任着不管大约就真会枯死了。不论心情如何,还是去浇瓢水为好。”

沈凤阁言语之中似乎意有他指,气氛顿时陷入一片凝滞之中,可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打破。裴渠陡一蹙眉,起身看了一眼沈凤阁,沈凤阁亦眯了眯眼,细辨了一下敲门的节奏,迅速得出结论——陌生人。

裴渠从容接过沈凤阁手中水瓢道:“西边卧房柜子后面有暗门,你带南山先在那里避一避。”

若只是例行搜查,理论上不会搜得太仔细。于是裴渠对外应了一声,握着水瓢走出屋门,走到庭院里,回头见沈凤阁已往西边去了,再磨蹭了一会儿,这才给外边的人开了门。

裴渠一眼便瞧见了暮色中的红衣铠甲,来者正是千牛卫。领头千牛卫看了他一眼,裴渠很快认出了他:“九郎?”

“裴哥哥!”徐九郎也是认出他来,又惊又纳闷:“裴哥哥不在家住,如何搬到这里来了?”

裴渠握着水瓢道:“家中容不得我种菜,我便搬了出来。且这地方离万年县廨更近,也方便一些。”

徐九郎想了想回道:“这倒也是。不过裴哥哥似乎许久未露面了,我阿兄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的确遇上一些事,还受了些伤。身体不大好遂没有再去过县廨,一直在这里养伤。”他简直算得上十分诚实。

徐九郎见他的确是面色苍白,且说话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嘶哑,看来的确是身体抱恙。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裴渠在内卫暗杀名单”上的传闻,便理所应当认为裴渠的伤亦是拜内卫所赐。

念至此,他竟还忍不住叮嘱裴渠几句:“近日朝廷上下虽已尽力在剿杀内卫,但其残余势力实在太多,裴哥哥还是要小心再小心,免得再受伤。”

裴渠点点头。

天真的徐九郎领着下属往后退了一步:“我就不叨扰裴哥哥了,多多歇息,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

裴渠顺理成章道了谢,徐九郎随即领着一众千牛卫浩浩荡荡走了,例行搜查竟是连庭院也未踏足。

待他们彻底走远,裴渠这才关上门。他回庭院给瓜苗浇完水,随后进了西边小屋,却见沈凤阁并未带着南山藏进暗门内。

沈凤阁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今日碰上徐九是幸运,但这地方已不安全。”

“京中已没有安全的地方。”裴渠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南山,道:“短时间内去哪儿都一样,如今只能期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两京之地容不下她,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命运对一个人苛刻至此,但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沈凤阁道:“避开中原和淮南一派,尽可能往河朔走。她去哪儿都有饭吃,在两京反而越困越不知所措。”

河朔一派与朝廷对立已久,割据局面也已形成。朝廷的手伸不到河朔,河朔官员任命也轮不到朝廷发话。即便是心脸厚黑诡计多端的旧臣一派,也对河朔毫无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嚣张下去。

“台主又打算去哪儿?”

“对我来说无所谓。”沈凤阁如是说,想了想却又道:“若非要选个地方,我会去淮南。”

“为何是淮南?”

“有最鲜嫩的鱼鲙。”沈凤阁到如今仍然对鱼鲙痴心一片,好像有鱼鲙的地方便能成家。他正了正色,透过虚掩的门往庭院看,平静地接着说道:“松华是淮南人,她未能回去,应当觉得十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