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与吴王谋完对策第二日便离了府。他没有直接回裴宅,却是去了一趟长安县南山家。他过去时大门虚掩着,他略疑惑,小心推开门,只见庭院里有人正背对着门在给植物浇水。

放晴之后的长安城日头仍有些毒,正午时分庭院里的植物也有些委顿。浇水之人正是隔壁娘子,她听得身后动静,直起身转头看,见是裴渠,竟有几分局促:“裴郎君如何会……”

“过来看看。”裴渠神色平淡,径直往里走。庭院里一派郁郁葱葱,若是不知内情之人,甚至会以为这里仍住着人。走廊地板上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裴渠脱了鞋子进堂屋,除了少几分人气,屋内陈设皆与之前一样。他又往南山的卧房去,刚推开门邻居娘子便冲过来,握着水瓢解释道:“这屋先前被官府的人翻过,还未来得及收拾……”

裴渠知道千牛卫在找南山手里那份传说中的“名册”,所以看到屋内这混乱情状也未表现出太多惊讶。他转过身与隔壁娘子道:“多谢大娘照顾院中这些植物,麻烦了。”

隔壁娘子猜他应是知道了南山及凤娘近来遇到的事,心中叹着原本一桩好姻缘竟是这样给毁了真是可惜,便说:“南娘子也总有回来的时候罢,如此一想,便觉着要将这院落打理干净才好。”

隔壁娘子说完便很是识趣地道别离开,廊下便只剩了裴渠一人。他进了南山房间,看到昔日两个人一起埋首工作过的小案被踢翻在地,径直走过去将其翻过来扶正。

他动手收拾了整个房间,将那些扒拉下来的书重新整理摆回书架,将地上丢得乱七八糟的衣裳悉数捡起来放进竹篓子里拿去洗了,趁着这好天气又曝晒一番,直至日暮时分,这才收了衣裳独自坐在房里一件件叠。

有些衣裳很有年头了,像十一二岁孩子穿的;有些衣服则是近年的,但也因穿得太频繁旧得不行。衣裳都叠好放进柜子里,一片灰扑扑,只有一件红色襦裙格外显眼。他记得她穿过这件,在曲江的时候。齐胸红裙白色上襦,与她很多年前沾满血迹的那身衣裳一样,总令人印象深刻。

犹豫半天,他将那身衣裳又拿了出来,这才关上了柜门。外面街鼓声已快落尽,他像是在自己家一般烧水做饭,一举一动里都透着无比的熟练与寻常。他习惯这样的生活多年,换个地方也还是如此。

庭院里有瓜已熟,用过晚饭他便坐在廊下切了一只瓜,不是很甜,但也清爽可口。中秋将近,院中铺满月光,坊间安静得只闻得犬吠,偶有一两声发脾气吵架的声音,但很快也就歇了。

夜渐渐深,他洗完澡将帐子压好,刚躺下来,耳边嗡嗡声便不停。比起前阵子,这时节晚上要凉快许多,蚊子却不见少,反而有更加猖獗的架势。他又想起南山拍蚊子的模样,心中便多添了几分怅然与想念。

辛苦一整天大概是太倦了,他也顾不上蚊子乱舞,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甚为踏实,若不是早上咚咚咚的街鼓声,他恐怕要睡到日头晒屁股才醒。

穿衣洗漱,一切如常。他又从南山妆奁下面的小屉里寻到几枚零钱,锁好门窗拎着包袱离了坊,在巷中小铺买了一块蒸饼吃完,径直往万年县去。

一路上人来人往,还没到万年县廨,半路却遇上了裴良春。裴良春如今已换了绯衣公服,配银鱼袋,看起来官架子十足,很是威风。反观裴渠,却是一身青袍,素寡得像久不得志的士人。

“七弟这阵子去了哪里?”裴良春说话间面上含笑。

裴渠风平浪静地回:“四哥不知道吗?弟弟受了些伤,才稍好些。”

“原是受伤了。”裴良春一边唇角微妙地挑了挑,“哪儿受的伤?”

他本意是问裴渠在哪儿受的伤,裴渠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侧过身指指肩部与后背,不咸不淡地说:“多谢四哥关心,伤了这里。”

裴良春差点轻哼出声,却佯作关切道:“知道是谁伤的吗?”

“不知道。”裴渠表示茫然,“都着黑衣蒙脸,实在是辨不清。”

“近些时日内卫很是猖獗,很可能是内卫所为。”裴良春睁着眼说瞎话,他知道内卫的确出手暗杀裴渠,可因南山那丫头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作梗,以至于派出去的杀手回回都是惨败而归。裴良春低估了南山的本事,曾一度轻敌,没料眼下这死丫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丫头知道的关于内卫的事太多了,万一被旧臣一派抓到简直要完蛋,早知道就应当以前就弄死。

裴渠没有接话,裴良春接着道:“七弟知道你那位‘学生’是内卫吗?若知晓她行踪隐而不报,是要以窝藏罪论处的。若有人举报你与她有来往,到时候我也是无能为力,知道吗?”

他还是唯利是图的老样子,只是面目看起来越发陌生。裴渠虽恨他先前逼迫南山与凤娘,但见一起长大的兄长变成了如今这模样,到底觉得难过。

裴良春在骊山行宫便吃过一次苦头,若不是上远捞他出来,他如今恐怕已是刀下鬼。栽了那样的跟头却一点都不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实在令人不解。

裴渠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与一身绯服的裴良春道:“四哥若还在意四嫂安危,诸事或许还是多作考量为好。”

裴良春的夫人素来是他的痛脚,平日里根本没有人敢提,裴渠这样说出来,自然令他十分不高兴。他怒气正要上来时,不远处忽传来一声“云起啊……可急死我啦……”

裴渠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只绯服小蛇妖扑了过来,搂住他哭哭啼啼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呐!”

听这语气和声音,闭着眼都知道是徐妙文。裴渠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徐妙文死死拖住他又嚎了几声,末了装模作样擦擦眼泪:“你快跟我来,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徐妙文不由分说拽着裴渠往西边巷子走,算是避开了裴良春。至小巷中,徐妙文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真是敢呀,都不怕那咬人的疯狗将你咬死呐,他家娘子是能胡乱提的吗?”

“不能。”裴渠说完还往巷口看了一眼。他很希望裴良春能听进去,不至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艰深,最后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