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自己同自己较劲儿的,她大概是古今第一人了。

暮笙挣扎着矛盾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孟脩祎。她知道,现在这样,她不开心,但若是陛下转头就忘了裴昭,她也会倍感失落。不同的是,若陛下转眼就忘了裴昭,她虽失落却不会意外,毕竟,她从未指望陛下会对她长久,她向来便以为君心善变。得知陛下念念不忘,她感动不安之余,隐隐的更是分外惊喜,尤其是在她渐渐看清自己的内心之后,这份感动不安便化作绵长的甜蜜,如清泉之水从她心间流淌而过,带来长久的适意熨帖。

照理来说,一切都是好的,可现在,她却开始对从前的自己吃味起来。

暮笙深深地唾弃自己的别扭较真。

很快就到下马碑,暮笙解了缰绳,牵过自己的马,望向孟脩祎道:“陛下,您的车驾呢?”她说着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陛下在此,四周应有侍从才是,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她进去了。

孟脩祎道:“朕独身来的。”每年来此,她都是独来独往。

“哦。”暮笙点头。陛下是独身来的,便当是骑马而来,四周不见其他马匹,应当是陛下拴在别的地方了,那么这会儿便该先去取马。

说话间,孟脩祎已经率先向前走去。

暮笙只好暂且充当侍从,牵着马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出了墓园,便是一条宽道,孟脩祎看了看四周地形,漆黑的眼眸中精光内敛。

走出这条宽道,便是一条清澈奔流的小河,河道颇为曲折,穿过茂密的林子,奔腾着往裴氏墓园的方向去。孟脩祎身姿闲适地信步而行,分明是尊贵无匹、衣冠胜雪的帝王,行走在这夕阳斜照的静谧山林之间,就如徒步归家的闲云野鹤,自在而散漫。

暮笙不得不感叹,此刻的陛下,真是很动人。

山林并不大,很快就走出来了,途经一处茂密的灌木,孟脩祎停下步子,高声唤道:“云骓!”

远处顿时响起一声长嘶,继而是一阵急促的马蹄作响,不过片刻,一匹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腾空跃过灌木,从林子中跑了出来。

暮笙的白马不安的抬起前蹄,她忙拉紧缰绳,孟脩祎在前面听见响动,回过身来帮暮笙扯住马笼头,白马被安抚,渐渐的平静下来。

不过转眼,孟脩祎的那匹名作云骓的骏马便在眼前,相比尚且年幼、风姿未显的白马,云骓堪称马中赤兔,额高九尺,毛拳如麟,神骏非凡,令人叹为观止。

白马打了响鼻,马蹄不安地在原地踏了几下,孟脩祎松了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待它复又安静下来,便转身牵住云骓的缰绳。

“上马。”孟脩祎一面说,一面翻上马鞍,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自若。

暮笙在一旁欣赏了一会儿她光彩照人的风姿,也跟着上了马。二人一齐挥动马鞭,朝城门而去。

一路过来,都无言语。孟脩祎专注地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灰筒瓦绿的城楼渐入眼帘,那重檐歇山顶格外显眼。

广安门就在眼前。入城之后如何行走,还得听陛下吩咐。

暮笙望向前方策马的身影,一夹马肚,跑上前去,询问她的意思:“陛下,入城之后,您往何处?可有人接应?”

孟脩祎回头来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包裹着淡淡的探寻与困惑。暮笙正不解陛下为何有这样的眼神,那抹探寻与困惑便如天边一缕轻云,被清风一吹便荡然无存,似乎根本就是她的错觉,陛下根本不曾对她探寻,亦不曾有所困惑。

暮笙顿时觉得十分怪异,她正要回想今日出了什么差错,便听孟脩祎淡淡道:“看路。”

前方正是一个小土包,白马应景地高跃,暮笙顿觉身子腾空,顾不上其他,忙拉紧缰绳。跃过土包,马儿复又平稳地奔腾,暮笙稍稍舒了口气。

孟脩祎一直注意这边,此时见她无恙,方回过头去。

广安门守卫森严。

孟脩祎与暮笙下马,与往来行人一同,行走入内。

入广安门,是燕京外城。内城为城,外城为郭。外城是平民居住之地,内城便是皇族与达官贵人居住之处,内城往里便是皇城,皇城是三省六部办公之所,内中衙署林立,暮笙从前所在太医署,便在皇城中,而她如今在的政事堂则因其特殊地位,居建章宫旁。皇城往里就是宫城,分开宫城与皇城那堵高大的城墙名作萧墙。宫城是天子居住的地方。

暮笙看向她身边的天子,此处距内宫路途颇远,陛下若要径直回宫,定是要忍饥赶路。

孟脩祎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却不是不通庶务之人,她一见暮笙神色,便知她在为此时不上不下的时辰为难。孟脩祎仰头看了看天色,下定论道:“先入内城,到城中再寻地用膳。”

暮笙立即答应,二人重又上马,加紧往内城去。

过了大半时辰,二人终入内城。此时是坊市分离的格局,坊为居住之所,市便是集市了,商贾买卖之地。

暮笙与孟脩祎要去的便是集市。

随意寻了一处看来整洁的茶肆。孟脩祎就走进去了。

暮笙知道她对膳食向来要求不高,只要干净能入口就好。最初发现的时候,她还惊叹了一番,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这般好养活,后面也就习以为常了。

故而,见她进了这处看来毫不起眼的酒肆,暮笙也没惊讶,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要了一处雅间,孟脩祎理了理衣摆,便沉稳地跪坐在那方软软的坐榻上,与堂倌说了几个膳食,便看了眼暮笙,征求她的意见,暮笙忙又添了几个。

孟脩祎低头看着茶盅,锋利的眉峰收敛,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待堂倌退下,暮笙望向对面的皇帝,孟脩祎正端着茶盅抬起头来,面上无一丝异色。暮笙忽然想到她适才添的那几道,颇合陛下的口味,不由便心虚起来,这是下意识的行为,点菜时会顾到对方的口味。

不论过去她是不是心甘情愿跟她,多年的相处,该知道的,她都知道,面对堂倌时,无需细想便能脱口说出她喜欢的菜肴。但这份了解现在看来却甚为不妥。

若是她主动解释,便会显得十分心虚且别有用心,不过要是陛下发问,她倒是可以十分顺其自然地解释,毕竟她是医正,常往司膳司送药膳的方子,顺便问过陛下的口味,也不是说不通。

暮笙就很期待地看着孟脩祎,希望她发问。

孟脩祎极为自在的端起乌木茶盅到唇畔,优雅的饮了一口,见暮笙正看着她,便放下茶盅,那抚过杯肚的修长手指转而挑起暮笙的下颔。

暮笙猝不及防地被挑起,被迫落入陛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暮笙睁大眼睛,不知该挣脱,还是任陛下作弄,一时间竟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孟脩祎凝视她如皎皎月华的黑眸,似乎想看入她的心中去,暮笙让她直白而凝邃的目光看得甚为羞涩不安,忍不住便垂下眼睑想要退缩躲避。孟脩祎勾了勾唇角,道:“怎么不看朕了?方才不是还大胆得很?”

她说着话,微带薄茧的指腹迅速地拂过暮笙的嘴唇,暮笙抽了口冷气,唇上麻麻的痒痒的,全身都禁不住颤栗起来,紧随而来的是心头浮起的茫然无措。

待暮笙回神,孟脩祎早已退开,姿态闲闲地撑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这幅抽身事外的样子,真是很容易激起人的恼意。暮笙顾不上唇上的异样感,没好气道:“陛下,您能有点身为帝王的样子么?”

孟脩祎“唔”了一声,侧了侧身,一脸好奇道:“帝王该是什么样子?”

暮笙:“……”陛下,不要调皮。

正无言以对,堂倌端了饭食来。暮笙忙起身布置碗碟,令堂倌退下后,她笑道:“早肚饿了,这家店虽小,菜肴做得有模有样,让人食指大动。”

想要转开话题的意图那么明显,孟脩祎一笑,举箸用膳,没再追逼。

一顿晚膳用的寂然无声,暮笙与孟脩祎都没有在进膳之时言语的习惯,倒也和谐默契。待到七分饱,二人都搁下竹箸。

她们食量都不大,食案上的菜肴留了七七八八。暮笙唤了堂倌进来,取了银钱来结账,孟脩祎没有要与她争的意思。

酒足饭饱,接下去便该分开了。

孟脩祎明日还要上朝,暮笙也要应卯,二人在一条岔口分开。

隔日,暮笙醒的有些早,她洗漱过后,便往内宫去。

行至半道,遇上了从宫中出来的裴谌。裴谌是徒步行走的,暮笙自下马与他招呼。

裴谌见她也是一笑:“起得好早。”

此时天还未亮全,天际还有点点繁星。裴谌一身玄衣,腰间佩剑,在夜色中,使他本就高大的身材更为英武。暮笙偏头打量了一番,笑道:“公子行止碌碌,将往何处?”

这个时辰可不是御林换防的点,他从宫里出来,却是徒步而行,可见不是急事请假,暮笙便问了一句。

裴谌也回答她了:“昨夜陛下忽然召见,问了我一些事,等告退时已是宵禁,便在班房过了一宿。”并不是什么秘事,说来也无妨。

裴谌是天子近臣,时常被召见,众人都知他很被皇帝看重。不过这般入夜召见,却不多见。暮笙不解地眨了下眼,昨夜她与陛下分开时就已不早,有什么事需要急召?

这两个,都是她在意的人。暮笙自然多加留心,观裴谌容止,轻松的很,可见陛下召他说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急事,既不是要紧的急事,又为何漏液召见?难道是陛下昨日从裴昭墓前归来,心绪浮动,故而要见见与裴昭甚为亲近的哥哥?

街上往来的人渐渐多了,不少都是往皇城去或上朝或应卯的官员。哥哥身在御林,兴许陛下有什么差使要他去办吧。暮笙不再多想,与他告别道:“时候不早,公子且行。”

“慢走。”裴谌温和地笑了笑,施了一礼,便大步往前走去。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导的很具风范,总是礼仪周到,暮笙却能看到他风度翩翩的外表下,真实促狭的性情。

接下去数日,暮笙便在政事堂中,皇帝并未再召见她。

那件事已定下,暮笙知道皇帝定会再与心腹商议,她并没有什么不平。只靠她这刚入仕不久的小参政策划一个如此全面而浩大的改革,难保不出现漏洞,况且,也需人去推动实施。

自延平三年底,朝野形势便趋于平静。因新帝即位而起的官员清洗调动皆已完成。

三年无改父道不止是孝,更是因新帝登基,威严不够,下臣也不知新君的行事风格,这时颁布政令许会引起动荡。三年时间,其实是新君收拢权力与大臣磨合的一个过程。

暮笙比对延平四年的官员名单职位,与她记忆当中景宸末年的格局大有变化。原本太女詹事府的东宫臣都入朝占了不少好位。

暮笙到现在也不知陛下登基前暗戳戳地积聚了多少势力。不过,看这三年过得如此平稳,去年底,她还借政事堂之事在朝堂上将宰首大人一系扫了一遍,就知道必然是不会弱的。而陛下敢在三年之期刚到便向宰首发难,可见底气颇足。

她初入政事堂,陛下便令她将计划完善,乃至亲自过问,与她分析,可见她是觉得时机已到,已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了。

想想就快要与父亲大人对上了,暮笙还有一点小激动。真希望能在父亲大人墓前洒一杯清酒的日子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