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之后,早晚有些凉爽之意,衣衫也不似夏时轻薄,中午虽有些热,却能安睡。

这日,用过午饭,众学生便如旧在厢房准备小憩,这时却忽然闯进来个青年男子,这男子贼眉鼠眼扫了一圈,见屋里没有大人,才松了口气,把肩上背着的大书箱往地上一掼,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悄声道:“小爷们看不看书,我这里可有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子!”

正在整理枕头的相思一愣,唐玉川和魏相兰等一群人已经一窝蜂地迎了上去,她便也凑个趣儿,翘脚在旁瞅。只见那书净是些才子佳人类的小说,角落里还藏着几本可疑的绘本,想是春宫图一类。

这帮学生,平日在家经史子集、草药通论管饱,这类闲书却是显见的,一个个跟苍蝇见了臭鸡蛋一般,又如俭省的婆娘遇上了削价菜,都在那书箱里挑挑拣拣,有的人找到自己喜欢的,便掏了铜板,拿着书上炕看起来,却也有挑来挑去没寻到满意的,把书箱翻了个底儿朝天,那书客也不恼,只拣出几本受众广的推荐。

唐玉川此时尚年幼,才子佳人类的缱绻□□自然勾不起他的兴趣,于偏僻处寻到一本记载经商趣闻的书来看,魏相兰呢,寻了一本三侠五义之类的传奇来读,于是这个本应安宁的午休时间,生生被破坏了。

顾长亭自然没去寻闲书看,此时正安静恬淡地闭着眼小憩,这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大外甥。”

顾长亭听见右手边的相思又这般唤自己,闭着眼睛没有理会。

“我知道你没睡,我有件事要问你。”相思伸手捅了捅顾长亭白嫩的面皮,悄声道。

顾长亭继续装睡,依旧没理。相思叹口气,对于这个仅仅八岁却油盐不进的大外甥,她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得凑近了些,问:“我看戚先生上课时你听得极认真,可曾想过以后要做大夫的?”

本以为相思又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逗弄自己,没想这次却真是正经事,他睁开眼,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相思,有些不解:“你问这些做什么?”

“其实做大夫也挺好的,救人性命,也受人尊重,你要是喜欢医道,往这条路上走岂不好?”相思两世为人,心思自然缜密些,顾长亭如今家里的光景,只怕往后从商艰难险阻颇多,只本钱一项就够他愁的,若是他乐意学医,那就是另外一条路了。

南方六州首重药事,大夫少而不精,却极受尊重,往后顾长亭若真做了大夫,自然安稳一生的。

顾长亭神色微动,全然落进了相思眼中,她猜他也是动过心思的,于是继续道:“咱们的戚先生是忍冬阁的名医,如今在咱们书院里教课,你也常向他请教,不如就拜入他的门下如何?”

顾长亭眸中隐现惊异之色,仿若第一次认识相思一般,良久闭了眼,淡淡道:“戚先生怕是不肯轻易收我这样的野徒弟。”

既然知道了顾长亭的想法,相思便也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然入眠。而被她搅扰的顾长亭虽闭上了眼,却失了睡意——若戚先生能收自己为徒,该多好。

*

过了半月,寒露日,云州府的风俗是要喝桂花稠酒的,魏府里晚间要赏菊喝酒,相思便只得早早出门,车夫老孙早在府门等候,此时见相思少爷左手拎着一大坛酒,右手拎着个雕花的小箱,忙上前接了过来放在车里,跟在相思身后的小厮也把手里的大小包裹放上了车,这才出发去城外顾家。

顾长亭一家如今住在田庄上,院落虽然朴素,却很干净,顾夫人迎了相思进门,见她乖巧可人,自是喜欢,忙唤里屋的顾长亭出来。

不多时,门帘一晃,蹩出一个人来,不是顾长亭又是谁,只是此时的顾长亭实在有些……接地气。

他头上包着个赭色的布巾,身上穿着短打小衣,裤子有些短,露出直细的小腿来,更接地气的是他脸上还擦着两抹黑灰,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在掏锅底儿。

顾长亭见是相思来了,略有些惊讶,相思已经先开口道:“今儿寒露,爷爷让我来送些桂花稠酒,你和我一起去搬进来吧。”

顾长亭随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便跟着相思去门口,到了马车前,相思却不急着搬酒,而是笑眯眯地看着顾长亭,问:“大外甥,我一会儿要去戚先生家里送酒,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听着这句“大外甥”,顾长亭眯起眼来:“你有题请教时,叫我顾小先生,如今没事儿求我,就喊我大外甥,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

嘴上占了便宜的相思微微一笑,仍旧问:“那你到底去不去。”

“我去做什么?”

“我听说昨日下大雨,戚先生的房子漏雨了,把两大箱书都泡了,正需要人帮忙。”

顾长亭一听,便同意去帮忙,于是二人辞了顾夫人,一起往戚先生府上去了。相思说既然是去帮忙干活,顾长亭的衣服也就不用换了,顾长亭便也无所谓。

两人被引着去见戚寒水,一进最后一道门,便见院子里一片一片被水浸湿了的书,煞是壮观,而戚先生,正双手颤抖地捧着一本字迹都被水渍沁没了的传世名方欲哭无泪。

*

穿着短打,头系布巾的顾长亭任劳任怨地在院子里晒书,晒完一面再翻一面,颇有些烙葱花饼的□□。这些书都是戚先生的命根子,他见顾长亭能如此细心,也是老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