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猴子上天庭去取丹药,底下三藏正守着那国王尸体,黄毛怪见猴子离开,又是打将了过来,心想一个猴子上了天,那两个凡人不是我的对手,红头发的似乎有些难缠,另外两个妖怪看起来富贵公子般,实力暂不可测,最后个和尚传闻厉害得很,也不知真假,便按在云端,朝太子冲了过来。

太子手还未有握在他那腰间佩剑上,先是被文恭孙一把推开,然而可惜得紧,文恭孙的武艺虽比太子高出了十倍而去,世间还有凡人和尚比他高出了百倍千倍万万倍去,瞬间与太子摔倒在一起。

黄毛怪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不仅打不过猴子,连一个凡人和尚都能将他从云上拽下来,然后禅杖无情如流水,坚硬如巨石,几下就打飞了他手中宝剑,再几下,就打得他横飞了出去,被和尚一脚贯在了地上,脸朝下,四肢横趴,口中感受到了鲜血与大地土壤的芬芳味道。身后那另三个妖怪欢欣鼓舞:“师傅威武!师傅好好教训他一顿!”

猴子从天庭下来时所见便是这番景象,口中咂舌,心道竟然还有如此不长眼睛的妖怪,照理说和尚在前面路上除妖的传闻已是沸沸扬扬,半途来劫爷爷倒能谅他不识爷爷威名,怎还这般想不开,可怜可怜,便落下云头,喊道:“师傅!金丹已经取到,师傅是要先超度,还是先救人?”

黄毛怪呼吸微弱,半死不活,三藏有些失望,想来并不是哪个妖怪都能将他们天生的蛮力好好应用,脚下这个便是荒废自身,混在人间享受荣华富贵,可惜至极,道了声:“先救人。”猴子应了声,却拿着颗金丹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毫无救人经验,忽突发奇想,问三藏道:“师傅,爷爷变成蚊虫,带着那金丹飞进去可好?”三藏自然不应,他见那黄毛怪也是气息奄奄,便不再管他,而是让卷帘去附近寻了一钵水,又教太子来,将那颗金丹与水喂他父皇下肚。太子照做,只因国王已死三年,喉舌僵硬,三藏无法,凑上前去,八戒悚然问道:“师傅可要亲自喂?”

三藏摇了摇头,他手法熟练,轻松便卸了那国王下巴,一推又一送,金丹很快落入喉中,方将下巴装了回去。那金丹落入肚后,约莫小半个时辰,国王肚内肠鸣声不断,手脚却依然动弹不得,三藏手指在他鼻下一凑,也毫无感觉到呼吸,便猜测道:“他死了三年之久,理当是体内元气断绝,需要一口气度他方行。”太子闻言便要上前,三藏道不可,又转向了猴子:“你可有食过荤腥?”

猴子表情镇定:“吃过,爷爷自小人肉不断。”

三藏看了他一眼,满脸的不相信,猴子败下阵来,无可奈何:“没食过!没食过!”他掀了一掀袍子,上前蹲在国王身旁,三藏却又喊他等等,便是咬破了自己指尖,在猴子脸上书写了一道昔日观音曾用的起死回生咒,猴子舔了舔唇上鲜血,弯下腰去,噙着国王口唇,一口气呼入咽喉之内,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度那衰竭元气,国王气聚神归,猛然醒了过来,翻身爬起,轮拳曲足,先是朝着三藏跪拜了下去,口喊师傅,起身时却看到了三藏身后那勉强睁开着眼睛的黄毛怪。

黄毛怪睁开眼睛时,恰好看了他们一群人围在那边,忽又见那死去三年的人爬了起来,口中说话,朝三藏跪了下去,却又看向了他,便是再也认不得,还问三藏:“师傅,那边个是妖怪?”黄毛怪惨然一笑,他在后方喊了声和尚,那三藏果然朝他走了过来,他用尽体内剩余妖力,卷起一道狂风,裹住三藏,待到妖风散去,原地赫然出现了两位三藏。

这妖怪的变化之术确实了得,学的三藏一模一样,猴子在后方冷笑声,正要火眼金睛一照,忽见其中一位三藏二话不说,手持禅杖,便朝身边那一位脸上招呼,身旁那一位极力支架,身手见绌,正要被三藏一禅杖掀飞出去,半空中那东北角蓦地有一声喊道:“三藏,万万不可!”

底下几妖齐齐抬头看,那云上显露出文殊菩萨真身,猴子啧啧道:“原来文殊菩萨也与那观音一样,作坑我等的这行当。”文殊菩萨只当风大听不到猴子所说,坐在那祥云上,手中持一面照妖镜,照住了那黄毛怪的原身,镜中却是个青面黄毛的狮猁王,双眼冒着红光,他与三藏温言道:“三藏,放了我坐骑吧。”

三藏手中禅杖一收,脚上踩着那妖怪,也彬彬有礼地朝着文殊菩萨行礼,道:“菩萨不急,待贫僧将妖怪超度完,定会让菩萨将那魂魄带走。”文殊菩萨道:“……三藏所言有趣,但这妖怪是领了佛旨,不该死。”三藏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愿闻其详,那乌鸡国国王也支撑着爬起,朝菩萨拜了下去,问道:“不知佛祖为何要惩我?求菩萨解释一番。”文殊菩萨认出他,忽从云端落下,摇身一变,问他:“你可还识得这个模样?”

国王一脸纳闷,又细细打量,回道:“这……这不识得了。”

文殊菩萨收回凡人之象,坐回云端,道:“昔日你见我这般模样时方七八岁,只因你前九世功德圆满,却因种种缘由,未能金身成佛,这世佛祖便差我来度你归西,因是不可原身不可相见,变做一凡僧,问你化些斋供,又问你是否愿意度西,你尚不肯,令士兵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便纵我狮猁下凡,令他化为道士,到此处推你下井,浸你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只因前定,而我那狮猁并非自愿而为,打不得。”

三藏还未说甚么,底下国王声音颤颤巍巍,问道:“他并非自愿而为?是推我下井?还是与我交好?”三藏脚下妖怪挣扎着抬起头来,他已无力变回人样,变回道士那俊美模样,如今气力逐渐流失,妖怪特征显露,青面獠牙,双眼通红,声音却未有变化,还是昔日熟悉语调:“我……并非自愿……推你下井。”

他这是真情实意的话语了,奉旨下凡已是身不由已,五年之限,两年宽余,他无法再拖。他在五台山只不过是一只妖精,一只面目可憎的狮猁,谁愿意与狮猁谈佛论道呢,为妖岁月千千万,却不抵在凡间区区五年,他顶着他人皮相,心中畏惧,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国王对他视如知己,对他情深意重,他编下来自终南山的谎言,为了圆过这个谎言,又是一个接一个,他名字是假,身份是假,来历是假,唯有他腹内诗书学识与情感半点不假,这两年时光如同偷来一般,他还是那头就地打滚的狮猁时,何曾有想到过半点这番光景。但他不得不动手了,他接的佛旨打在他的背山,渗透入他的体内,佛光于修炼的妖精毫无伤害,而他下凡化为害人的妖怪,佛光日日夜夜侵蚀他,逼迫他,最终还是动了手。

他封锁了御花园,在琉璃井上设置了机关,又去井下龙王处抢来定颜珠,放入国王口中,只为保存他面貌,又次次半夜下得水井去,勾出那国王魂魄,妖术迷惑之,使他误以为自己还未死,尸体不曾在他脚下罢,如同往日一般与他交谈,在御花园中漫步,谈天论地。

天下偌大,知己难寻,他怎会又是自愿推他下井。

国王朝着文殊菩萨跪下,磕头道:“昔日是我不识菩萨真面目,冒犯了菩萨,雷鸣如今才知,罪有应得,菩萨理应怪罪,只求菩萨切勿伤害了他。”

太子在旁喊了声父皇,声音酸涩的很,国王伸手将他搂住,眼泪落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但此事不怪他……此事皆因我而起,若是我离去,你定要好好当个明君。”

三藏松了桎梏,狮猁挣扎着从他脚下爬出,也无力气挣扎起磕头,趴在地上:“菩萨……我已完成佛旨,不妨速速归去吧。”

文殊菩萨在半空中念了句阿弥陀佛;“你原是五台山一只狮猁,每日听佛音沐灵气得以成精,要修炼成佛成仙,命中注定应遭受一劫,如今此劫已过,也是时候与我回去了。”他又对着国王道:“你是九世福人,命当贵不可言,却因试探一事,受了惩罚,如今便令你在凡间继续为王,寿终正寝,便能修金身,返灵山。”

那狮猁与国王一同朝着菩萨又磕了头,文殊菩萨念了个咒,将狮猁变回原身,身上伤口痊愈,他坐在了狮猁背上,朝三藏颔了颔首,踏着祥光离去。

猴子手搭凉篷,远远望着那朵祥云消失,忽朝三藏道:“那些菩萨真真个多事,只说凡人有错,怎不说他见了凡人就问他是否愿意归西,哪个凡人会应他?若是这般问爷爷,不打得他归西,就枉成了齐天大圣四个字。”

三藏却在那边想,日/后他若编纂一本经书,其中定要用一张,写各路菩萨是如何点化凡人,虽然手段不同,但一模一样糟心,倘若他成了菩萨,也要召开个甚么点化大会,好好教导那些菩萨,如何才能与凡人正确沟通。

送去文殊菩萨,几妖又将国王、太子、并文恭孙一道送回乌鸡国朝廷正殿上,那里皇后正坐在了殿上,百官乱成一团,皆以为他们国王太子与妖怪同归于尽,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了他们踩着祥云从天边飞过来,纷纷跪到,国王从云端落下,一手握着皇后,一手握住太子,送回到殿上落座,重整百官,又是对三藏千恩万谢,亲自率百官送出城门,卷帘那两个箱笼里重新装满了干粮,国王直直送出了几十里,等看不到了三藏影子,方才回城去。

他余下十年内,勤勤恳恳治国,又将太子扶持上皇位,文恭孙与太子重修于好,接任了他父亲兵部尚书职位,太子性格稍微软弱,文恭孙性格强硬,在朝廷之上尚能弥补一番,雷鸣做了二十年太上皇,重修了御花园,却依旧铜锁挂住,只每日一人前往内漫步,终究寿终正寝,撒手人寰。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看到佛光从天边而来,祥云漫布天际,佛音袅袅,文殊菩萨化作昔日僧人模样,朝他走来,身后紧随一人,面容陌生,满头黄发,紧张地望着他。

雷鸣抬手,朝他道:“小弟姓雷,后跟一个鸣字,不知兄台何姓何名?”

菩萨一旁站定,不说话,面带微笑,那人走到他面前,也是拱手:“在下师厉,无字无号,五台山一狮子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