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言带我去附近的菜市买菜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爸爸怎么了?”

刚才他叫那声爸的时候,老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陆瑾言蹲下身去替他把照片重新摆在床头柜上,然后又推着他去了客厅,打开电视机。

在他做这些事情的中途,老人除了胸口微微起伏以外,一言不发。

“脑梗阻,血栓堵塞了两条主血管,术后就变成这样了。”他蹲下身去问摊主,“鱼怎么卖?”

“十三块一斤。”

“要这条。”

“好嘞!”摊主愉快地伸手捉住那条滑溜溜的鲢鱼,“现杀?”

“现杀。”

“鱼泡要不要?”

陆瑾言微微一顿,回过头来问我:“吃鱼泡吗?”

“啊?吃。”

“嗯,要鱼泡。”

他重新站起身来,继续说刚才没有说完的故事。

“送进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可最后他还是熬过来了,只可惜出来以后就半瘫了。”

“那他——”我迟疑地问,“那他平时……”

“他不愿意跟着我,我把他接到家里去过,他动不了,就绝食,不吃饭。后来我没办法,只能给他找了个看护,白天黑夜地看着他,就住在他的隔壁。”陆瑾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杀鱼,“我每个周末都来看他,虽然他也不见得想看见我。”

“什么意思?”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喝醉了就爱发酒疯,回来还会打我和我妈。后来我妈受不了,就想离婚,带着我躲开他。可他不同意离婚,反而变本加厉地喝酒、打我们,我妈的娘家人嫌她年纪大了,离婚的事情闹出去丢人,也不许她离。我妈只好一直带着我过这种日子,直到我十八岁那年。”

我越听越心惊,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焦点访谈》《今日说法》……看多了,家暴事件层出不穷,我也并不会觉得有多不可思议,可是当那些字眼与眼前这个清隽干净的男人联系起来时,我就觉得难以置信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这里太闹了,一会儿再说吧。”他从摊主手里接过塑料袋,付了钱,然后带我在拥挤的人群里继续穿梭。

人群太挤,好几次我都被挤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需要他频频停下脚步来等我。

最后他似是对这样的现状有些无奈,叹口气,伸出没有拎口袋的那只手牢牢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小心点,别走丢了。”

他看我的目光像是看着孩子,有那么一点儿无可奈何,再深究下去,却是满满的宠溺与温柔,像是蜜糖一样足以令我溺死其中。

回家的路上,在我的追问下,他终于把故事说完了。

十八岁那年,就在他高考之后那晚,由于得到了母亲的准许,就和同学一起在外庆祝终于毕业脱离苦海了。

毕业班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放鞭炮、点蜡烛庆祝。

可是就在他像个愣头小子一样与周遭的人群一起沉浸在欢乐中时,有街坊邻居匆匆赶来,拉着他就往回跑,嘴里急急地说了句:“瑾言,不得了了,你妈妈跳楼了!”

那一晚,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自看见母亲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起,曾经懵懂青涩的少年一夜之间成长为少年老成的大人。

母亲早已不堪重负,生出了自杀之意,沉重的家庭负担、丈夫的酒后家暴、亲戚的背地嘲笑,所有的一切都令她疲惫不已,唯有这个年幼的儿子令她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而今,在儿子成年毕业这天,她终于如释重负地放下了肩头的担子,爬上了家属区最高的那栋楼。

人生的悲欢离合有很多,社会新闻里每日都在播报类似的事件,诚如陆瑾言昨夜对我说的那样:世界的悲伤与灾难太多,我们活在遥远平静的角落,无力怜悯。

然而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万念俱灰。

十八岁的少年从此踏上一个人的旅程,父亲白日工作,晚上饮酒作乐;而他踏进了大学,除去上课时间,抓紧分分秒秒为生计奔波。

他侧过头来望着我,目光平静而深远:“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选择心理学,事实就是,十八岁那年,我很想知道我妈死前是怎么想的。十八年来她都活在痛苦与不堪里,鲜少和我进行思想交流,而我作为她的儿子,在她死后一直深深自责着。”

陆瑾言的目光明明温和又明亮,宛如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澄澈干净,没有一丝杂念。

可在我看来,那样的目光令我为之震动,整颗心都颤抖起来。

哀伤到极致原来就是平静如斯,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死去活来,只要这样微微一笑,都能令人感觉到那段晦暗时光里,他肩头那些不堪重负的力量。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在一次电影鉴赏课上,我们学院最负盛名的顾老师对《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分析。

他对我们说,这部电影在不同人眼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而对目前的我们来说,最深刻最切身的体会大概只有那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之于陆瑾言,恰似童年之于我。

而我望着这样的他,忽然间有些无所适从。因我早已习惯他的温柔强大、无所不能,潜意识里竟把他当作一个幸福的象征,渴望他给予我那种将人生过得游刃自如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