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翻过山头,黄四已经爬在了高高的山茶籽树上。

黄四的责任山就在去土背溪的路上,叫羊头坳,馒头形,有坡,不陡,高高低低全是山茶籽树。生产队时期,羊头坳每年要摘二十多担山茶籽,即使遇上产油不高的年份,也能收上百来斤山茶油。山茶油可是个好东西,用它炒出来的菜,光亮亮的,清香可口。常年吃山茶油,耳聪目明。这里的人把骄傲全押在这山茶油上。那年,村里的卷毛摔断了腿,进县城医院开刀,卷毛屋里的怕拿刀的医生不尽心,就从家里灌了一桶山茶油给医生,说,医生同志,你行行好吧,我家卷毛就这双腿,家里全靠他撑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垮了,农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这点山茶油,请医生同志一定收下。主刀那位医生见卷毛屋里的提了一大桶黄橙橙的山茶油,眼睛变得雪亮,说,好,好,这山茶油不仅能治高血压,还能预防冠心病!第二天,那位主刀医生在卷毛腿边站了两个多小时,但还是让后来的卷毛走起路来有点像残了腿的狗。

树上的黄四猴子般地在树尖上攀越。他和树尖一起摇晃着。山茶籽拖着树枝,沉甸甸的,摇得黄四心里像吹开了一池秋水,格外舒畅。

黄四现在肥得像头猪,至少有一百八十斤。黄四娘生他的时候,正赶上天旱缺粮,黄四奶奶把黄四从黄四娘胯下拉出来时,就很不高兴,说,生得也真不是时候。守在门口的黄四爹听到黄四訇然大哭,就向屋里讨话:娃儿大不大?黄四奶奶说,像个老鼠崽,顶多四斤,这孩子没法养。黄四奶奶的意思是想把黄四干脆送人。躺在床上的黄四娘听出了这层意思,狮子般地爬起来。门口的黄四爹也坚决反对黄四奶奶的想法,说,我就是宁可饿死,也要把这娃儿弄大。黄四的爹是伟大的,他真的用宁可饿死自己的方式维系着这个家。那年,整个村子都见不着米,黄四爹饿得两眼冒金花,啃了几大碗岩粑,当天晚上就撑死了。黄四的后来全靠山里的东西养大。黄四像个山人,一年四季差不多都在山里跑。野兔野羊成了他黄四手中经常性的活物。黄四就有这个本事,他跑得比狗还快。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猎物高手。在黄四手里卖出来的野味比村里人的红薯还要多。

黄四的好心情不仅来源于沉甸甸的山茶籽,更重要的是,他在树尖上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像一股电流,穿越着他全身每一个敏感部位,制造出一层又一层大海掀浪似的感觉。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真的,自打小芹失踪以后,他就没了这种感觉。包括他床上的生活。

多好的小芹!

小芹五岁时就能帮黄四扯胡子,一根一根扯下来,然后放在他黄四手心里,娇滴滴地数:1、2、3、4、9、6、8……黄四说,数错了,是5、6、7。小芹跟着数5、6、7。小芹第二次数时,又把它数成了9、6、8。小芹不会数数,这不影响黄四对她的痛爱。至少,小芹这孩子痛爹,不像黄四的大儿子黄山,要他帮忙盛一碗饭,他哼地一声就溜走了,还常常把人家鸡窝里的蛋捏得粉碎。在黄四一家四口当中,已经形成了一帮一的格局:小芹和黄四是一条战线的,黄山和黄四老婆是另一条战线的。遇上黄四和他老婆顶嘴时,小芹和黄山就表现得各就各位,愈加分明,这让黄四感到自己在家里没有多少地位。女儿小芹虽然站在自己一边,但她是个弱智,十几岁了,连数字都数不全。更让人难堪的是,小芹常常在别人的唆使下,毫无顾虑地脱衣服。像这样的小芹,即使站到了自己这边,又有什么作用呢?就好像你和别人吵架时,有个疯子站在你这边帮你说了一句人话,你可千万不要当真,疯子只是说说而已,他是成不了多大气候的。

可气的倒是大儿子黄山,都念初中了,还改不掉和娘睡觉的坏习惯。有一次,黄四对大儿子黄山说,黄山呀,你也是个男子汉了,应该一个人睡了。黄山说,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黄四硬着脖子说,为什么?黄山说,你也是个男子汉,为什么老要跟娘睡?为什么不也一个人睡?黄四一时找不到语言,顿了半晌,没好气地说,鬼崽子,我是你爹,你娘是我老婆,我不跟她睡,我跟谁睡?黄四没能将儿子黄山从老婆身边赶走。黄四每次想那个的时候,就只能等待黄山熟睡过去再说。那次,黄四刚爬上老婆的身躯,睡在里侧的黄山就醒了。他睁着惺忪的睡眼说,爹,你为什么打我娘!黄四老婆见黄山在身边叫,慌忙将正来劲的黄四推了下去,说,你这个死鬼,还不滚下去!

黄四瞪着充了血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黄山一眼。

放眼望去,黄四看到了村外隐约相连的群山,像长城,嵌在天边灰蒙蒙的云朵下面,长城那边,该是人如浮萍车如水的城市了。小芹应该是从那里离开家的。或许我家小芹此时也正在某个地方看到那一道群山所连成的长城呢。黄四这么想。

黄四的眼珠子稍一转动,目光就往后挪去了大半个山头。这时,黄四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柿子树,歪歪斜斜地立在那。柿子树的叶子已经不多了,让人联想到过早秃头的男人。庆幸的是,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红的小灯笼,把村口装扮得很有秋天的景象。

黄四的目光一不留心就移到了村子中央。黄四看到了瘸子卷毛。卷毛正端着饭碗在晒谷坪里吃饭。瘸子卷毛那种细嚼慢咽的动作,最能体现山里人的自在。黄四就喜欢卷毛那种性格,瘸了一条腿,还不当回事,说起话来,笑死人,而且又不把老婆放在眼里。麻将桌上,他娘娘的瘸子卷毛摸到“西风”就喊“西瓜一个”,摸到“白板”就喊“彩电一台”,摸到“一索”就说是“卵子一条”,很能激发玩牌人的兴趣。昨晚,卷毛输了十五块,回家的路上还摔掉了一颗门牙。大家都说他手臭,想必是摸女人摸多了。

黄四还看到了村里的兴子,他正挑着箩筐走出村口,后面跟了黄四家的那条大黑狗。黑狗讨好狗日的兴子,想必是因为狗日的兴子,家里养的那条母狗又怀春了。

黄四还看到了他家的羊。黄四老婆正赶着那群羊出村呢。

悠闲自在的人,只配生活在这悠闲自得的山村里。黄四打心里这么想。

在树上悉悉嗦嗦忙过不停的黄四隐隐约约又看到一个人,那人就在对面山路的林丛里,一闪一闪的,后面还拖着一股青烟。黄四倚在树枝上猜,那家伙到底是谁呢?

那人像捉迷藏似地和树上的黄四对峙着。

黄四心里想:这么早从那边过来,那人到底会是谁呢?是不是来偷摘山茶籽的土背溪人?每年这个时候,土背溪人就乱了手脚,他们跑到黄四山上偷摘山茶籽。他娘的,今天是不是又来放野了?黄四这下子,真的来了兴趣,他要看一看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敢来沾我黄四的便宜么?

那人终于现出了脑壳。黄四也终于看清了那人就是土背溪的本子。本子走在对面山路的一个拐弯处,住了脚,支开腿,从裤裆里掏出那个家伙,慢腾腾地撒起尿来。末了,黄四看见本子将那家伙摇了摇,身子抖动了一下,然后又慢悠悠地把它塞进去,接着又叭哒叭哒下坡了。

黄四重重地咳了一声。

对面的本子立刻放慢了脚步。本子努力伸出他那个短短的脖子,朝四周张望。本子当然没看见树上的黄四。但本子已经意识到了这附近一定有人,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

本子很想知道这山上的人是谁,于是就毫无对象地说起信口话:是哪一个哟?

树上的黄四没有理他。本子没背背筐,说不定他是来打探情况的。土背溪的人向来都是这么阴。本子再次说了那句信口话,他想知道是谁,也好打听一下黄四在不在家。

本子要买羊。

树上的黄四停止了任何动静,他要看看那个狗日的本子到底还有什么好看的动作。黄四在树上静静地守候着。黄四眼里的本子有点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獗鼠,边走边在观察周围的动静。

土背溪的本子可不是吓大的,别看他只有一米五七,连老婆都没有,他可是土背溪前几年流传的一个传奇。那应该是一九**年那个汗气冲天的下午,本子赶集归来,在枫箱坪歇气。歇着歇着,他就觉得自己想拉屎。于是,他走到一堆毛草边,刚把屁股露出来,还没来得及蹲下,他就看到了那种事。本子看见村长正在路下不远处的一个林子里,用身体按着另一个人。村长的屁股在做俯卧撑似的,一抬一压,一压一抬。村长的头在树林里可以说是和本子的头在一条直线上。村长没看见本子,可本子却看见村长。本子提着裤子小心翼翼地钻到另一处丛林里。他想看清村长身体下面压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本子已经忘了自己的大便,他在选择合适的地方观看村长。本子不能走得太近了,要不,村长会看见他的。被村长看见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本子还希望村长把村里的山塘包给自己养鱼呢!终于,本子看清了,村长身体下面压着的那个人就是小人的老婆茶妹。小人和本子很合得来,本子因此就很同情自己的好友小人了。本子觉得这事真有点难办。如果他过去阻止村长,那么鱼塘的事就没戏了,但是,如果让村长就这么放肆下去,他又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小人太吃亏了。本子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没等村长把事办完,就在林子里鬼一样地大笑一声。这声音很刺耳,也很急促,让人听了,十分恐惧,也一时辨不出方向。本子亲眼看到村长慌忙搂起裤子,往山那边跑。后来,村长没把山塘包给本子。本子就笑眯眯地说,村长,有一天我在枫箱坪看到一个人,不对,好像是两个人。村长先是一惊,他那张爱理不理的脸立刻变得温和起来。村长明白了本子说的话。他说,鱼塘的事,我心里有数。一年后,本子的鱼塘收入了不少,但本子不愿兑现村里的承包费,他对村长说,交那么多,我可交不起。村长说,本子,你交这点钱,本来别人就有意见了,你不包,别人等着排队呢。本子说,谁?村长就把小人给供了出来。

本子说,村长,你认为我和小人谁最讲原则呢?

村长扫了本子一眼,说,你这不是在威胁我吗?我要是不把鱼塘包给你,又怎样呢?

本子说,那我就把我看到的,告诉给小人。

后面的事情是,村长根本就不把本子放在眼里。本子于是也动了他最后一道杀手锏,他把那事告诉给了小人。小人不信。本子说,我当你是兄弟,才把这事告诉给你呢。小人还是不信。本子又说,你如果真的不信,那就自己去问村长好了。本子已经再也找不到其他话说了,就拖了这么一句出来。想不到,小人真的去问村长。村长对此事竟也毫无隐瞒。村长说,有这种事,又怎样呢?小人说,那我就去日你的老婆。村长说,如果你小人真有本事的话,你就大胆地去吧,不去,就是猪日的!

小人没去。他不但不是村长的对手,也不是村长老婆的对手。小人整个儿没有八十斤,长得像根豆角,他哪敢动这个手。可是小人又确实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成天放着狠话:我要砍村长的头!

村里人开始看到小人腰里成天撇着一把刀,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小人就经常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家里的活全撂给他那个年老的聋子爹。

一个好端端的小人,就这样变坏了。本子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小人。

本子断定这山里一定有人。本子望来望去,就望见了树上的黄四。

本子兴奋地说,黄四,真巧,我正要找你呢!

黄四说,啥事?

本子也没立刻回话,翘起屁股往黄四山里爬。本子喘着气说:找你买羊!

黄四说,你本子去年已经买过羊了,家里现在没有老人,还买什么羊?

本子说,帮别人买。

黄四说,谁死了?

本子说,小人。

黄四说,不卖!

本子翻着眼珠子望着黄四。最后,他想到了身上的烟。本子高高地举起一支烟,向树枝上的黄四递去。本子说,黄四哥,小人死得很冤呀,你就不再和他计较了。

黄四在树上笑着说,死谁,我黄四的羊都可以卖,单单是死小人,我黄四的羊就不卖!

本子把小人的死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本人说,小人那一刀本来是要村长的命,可是村长躲开了,那刀子就捅在了小人自己的大腿上,捅破了动脉,没走几步,就死了。

本子还说,黄四哥,小人现在死了,你还在怀疑他?你家小芹现在不是在那边过得很好么?

黄四没有下树,仍在上面摘他的山茶籽。

黄四巴不得小人死呢!他小人还是人吗?村里村外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却干那号事!有本事去卖别处的女孩子呀。现在弄得我家小芹回一趟家多么不容易!

本子说,黄四哥,你也只是怀疑你家小芹是被小人给卖掉的,又没有什么证据。

不是怀疑,是肯定!树上的黄四说,我家小芹去年回家时亲口告诉我,是一个叫小人的,把她带到了安徽,他小人敢做就敢承认,这才叫好汉!现在老天总算开眼了,让不得好死的人不得好死!

本子听了黄四的话,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是来买羊的,现在他却只能蹲在茶籽树下,一个劲地扯杂草。

本子能够买到黄四的羊,完全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

黄四要本子回去,就当小人的死,像死了个小孩一样,弄副木板把他抬出去,埋了,完全用不着杀什么羊。本子知道黄四还在说小人的气话。于是,呆呆地蹲在树底下吸他的烟。

不多久,村子里的卷毛在大声喊黄四,说他家里来了一封信。是安徽来的。

遥远的安徽立刻激起了树上的黄四浓浓的兴趣。那是他黄四家小芹来的信。快一年了,也不知她过得咋样。

黄四从树上跳下来,挑着半筐山茶籽准备回家。

本子说,黄四哥,我替你挑吧。黄四知道本子还不死心,就说,你还是回去吧,死人摆久了,会臭的。本子无声无息地跟在黄四屁股后面。一路上,只听见黄四的担儿叽呀呀地叫。

确实是小芹来的信。

拆开信,黄四就哭了。他捏着那封信,双手抓着自己那一脑壳鸡窝般的头发,汪汪地哭。

有人劝黄四想开点,远是远了点,可小芹终究嫁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芹那个男人虽然缺了一条腿,但也算不蠢。大家都见过。

本子已经相当为难了。虽然小芹嫁到安徽与他本子无关,可他今天来还是和这事扯上了关系。本子后悔自己不该替小人家来买羊,他更后悔自己不该把小人的死告诉给黄四。

本子打算就这么回去。人都死了,还买什么羊呢!

本子走到山腰,被黄四喊了回来。

黄四问他买几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