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雨缨醒来时,没瞧见夏儿的踪影。

平日里皆有夏儿在旁伺候,今日房中却是空空无人。

出了客房,险些撞上一堵肉墙。

那是陆泓琛。

他身后跟店小二,小二手中捧着清粥与馒头,还有一小盘咸菜。

“夏儿去了何处?”秦雨缨忍不住问。

“已被我赶走了。”陆泓琛并不打算隐瞒。

今日早些时候,他见这丫鬟匆匆忙忙离开客栈,形迹可疑,便一路尾随,怎料她径直进了一间当铺,竟是要当去秦雨缨放在行囊中的一些珠宝。

身为奴仆,偷东摸西本是大忌,偏生夏儿偷的还是秦雨缨这个主母的首饰,若在骊国,大可将她处以杖刑。

可此处毕竟不是骊国,故而陆泓琛没有报官,将她抓个现行之后,不仅从她身上搜出了不少银两,还搜出了一张卖身契。

他转手将此人卖给了街边的一个牙婆,那牙婆显然不是个什么善茬,听闻这丫鬟手脚不干净,当即将她卖进了青楼。

偷东摸西这种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若将这人卖去当丫鬟,今后再故技重施,不仅她自个儿丢人现眼,连带着,自己这个牙婆的名声也会被毁,那些个大户人家的老主顾若得知此事,十有八九就不会再上门做生意了……

被卖入青楼之前,夏儿又是哭又是求饶,只可惜陆泓琛不是秦雨缨,压根没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不假思索就取走了她的记忆,以落个耳根清净……

秦雨缨不晓得自己尚在睡梦中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一旁的小二也听得有些疑惑,抬头看了一眼陆泓琛,却不敢多问客官的家事,放下早膳便退下了。

待他走后,秦雨缨不解看向陆泓琛:“平白无故,为何要将夏儿赶走?”

陆泓琛将昨日之事略略说了一遍,秦雨缨听得沉默下来。

没想到,自己险些养虎为患。

昨日她便发觉此人心术不正,念及此人年龄尚小,便没多加苛责,而今看来,倒是她心肠太软……

能趁主母怀孕,勾引家主的,显然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夏儿虽不知陆泓琛的身份,但先是起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思。

没识破心思后,非但不知反省,反而起了偷窃的心思,想趁人不备,偷了金银珠宝一走了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泓琛吩咐店小二端来温水,亲手替秦雨缨拧了面巾。

洗漱过后,又亲自喂她用膳。

秦雨缨取了他手中那调羹,撇撇嘴嗔怪:“我又不是没手没脚,何必非要喂我?”

这米粥似乎与平日的有所不同,嗅着有股格外诱人的香味。

“本王吩咐那火夫,将粥略略烧糊些,米粥的糊香味对厌食有奇效,这是本王的乳母所说的。”陆泓琛道。

秦雨缨喝了一口,果然有种别样的滋味。

许是昨夜未吃点心的缘故,今日醒来时只觉腹中空空,喝了这粥,愈发食欲大开。

“先前怎没听你提起过这位乳母?”她拿起一块馒头,随口问道。

陆泓琛眸光微黯,笑容有了一丝苦涩:“她早已身故……”

秦雨缨曾听说,宫中那些妃嫔生下皇嗣之后,大多是不会亲自乳养的。

其一,乳养孩子容易使得身姿不佳,身姿不佳则难得圣宠爱。

其二,幼童总是哭哭啼啼,妃嫔们多是名门之后,难免身娇肉贵,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身旁没有下人,就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又如何晓得该怎么照料别人?

看来,陆泓琛应是对这位乳母感情颇深。

反倒是太后,与他之间生分极了,太后对他不是不心疼,可二人之间怎么看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丝毫不似亲生母子。

“人皆有一死,你这般顶天立地,她泉下有知,定会为你开心。”秦雨缨出言安慰。

“人的确皆有一死,但她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而是被皇兄所杀。”陆泓琛道。

秦雨缨听得微怔。

“本王年满十六之时,皇后曾怀过一个皇子,皇兄向母后索要乳母,母后准了,而后乳母便住进了皇宫。后来皇后小产,产下一个已成形的死婴,皇兄龙颜大怒,迁怒与乳母,称她照顾不周,下令将她杖毙。”陆泓琛将往事徐徐道来。

他的语气说不上愠怒,甚至有那么几分平淡。

秦雨缨却从他眸中瞧出了一丝苦涩与黯然,当时皇帝已然登基,而他只是个小小王爷,又如何能与皇帝争锋相对?

顿了顿,陆泓琛接而道:“本王曾不止一次地想,若乳母未曾乳养过本王,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从小到大,皇兄都视本王为眼中钉肉中刺,总以为本王垂涎他的皇位,垂涎这骊国的万丈疆土,哪怕本王从未起过反心,他也处处提防,从不肯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秦雨缨心下明了。

皇帝或许真以为,皇后的小产与那乳母脱不了干系。

正因此人曾在陆泓琛身边待过,他才会心生怀疑,以为此人是得了陆泓琛的吩咐,才会故意令皇后小产。

皇后无后,夜朝无皇子,这皇位或许便会落到陆泓琛头上……

乍一想未免荒谬可笑,当时陆泓琛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何来如此的心机与城府?

可皇帝素来畏首畏尾,自然不会将事情想得如此简单……

每每陆泓琛提及皇帝,皆是以皇兄相称,可谁又晓得,这对亲兄弟之间究竟结下了多少仇怨。

既然积怨颇深,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便迟早会被汹涌的潮汐所摧毁。

只是秦雨缨没想到,这潮汐会来到如此之快……

陆泓琛将残魂悉数收回,不日便带她离开了陈国皇都。

二人离去后不久,皇都赫赫有名的春风得意楼,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被卖入楼中的夏儿又哭又闹拒不接客,冲到街道上想要逃走,却撞上一辆匆匆而来的马车,险些死于马蹄之下。

此时正值全城戒严,官府不敢放过一丁点风吹草动,立刻派了几人过来询问事情经过。

好巧不巧,这几个官兵中,就有那夜调戏夏儿的几个兵痞。

几个兵痞自是认出了夏儿,夏儿却已不认得他们。

被陌生男子一招打晕这种事,未免太过丢人,可那男子身份不明,武艺高强,着实不似寻常人等,几个兵痞不敢麻痹大意。

此事在兵部早有备案,夏儿被带到官府一番询问,却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早已不记得这阵子发生了何事,将陆泓琛与秦雨缨二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正因如此,才愈发显得可疑。

夏儿被当成异族奸细严加审问时,陆泓琛与秦雨缨已行至了骊国境内。

二人并不似先前那般小心翼翼,而是一路走一路闲逛,沿途欣赏了不少美景。

说来也是多亏了陆泓琛这一身的本领,想要隐匿身形简直轻而易举,就连陈国边境那些无比谨慎的士卒,也压根瞧不见两人的踪影。

虽将已那些残魂尽数收回,陆泓琛的身形、样貌却未再起变化。

在秦雨缨看来,这并不是件坏事。

再变下去,旁人恐怕都要认不出他这个七王爷了……

“再往那头,就是辽城了。”行至山林间,陆泓琛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此地崇山峻岭,与骊国接壤。

因是两国共有的地界,两边皆有将士守卫,寻常人是不得擅自踏入半步的。

山间没有路,陆泓琛便用剑劈开一条路。

不知为何,这一日分明行了数十里,秦雨缨却一点也不觉疲倦。

只觉他掌心温暖至极,仿佛传来一股绵绵之力,令她身轻如燕,丝毫不像个身怀有孕的人。

“听闻异族数万大军前几日就已被雪狐击退,辽城与南疆如今算是安宁了,我们也可放心回京去了。”她道。

他的视线落入不远处的余晖中,那双阖黑的眸子,似被夕照染上了一层异样的光芒:“只怕京城不会像这两地一样安宁……”

胡人不敢再作乱,异族也已元气大伤,常言道兔死狗烹,他这个骊国战神功高震主,也到了快要被诛杀的时候了……

“你打算如何对付皇帝?”秦雨缨问。

她当然晓得皇帝不会放过陆泓琛,只是陆泓琛已今非昔比,再不是那个会被人轻易下蛊、处处算计的王爷。

他乃冥界之主、万鬼之王,区区一个皇帝,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他如何对付本王,本王便如何对付他。”陆泓琛道。

眼下只是,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秦雨缨挑了挑眉。

这还差不多,不给那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他还真当自己是无人敢惹的九五之尊了?

来到辽城,二人径直进了兵营,无人瞧见,自然也就无人阻拦。

来到将营时,长得与陆泓琛如出一辙的雪狐,正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有鱼有肉,还有河虾,菜色简直比酒楼还要丰富。

一人吃十来道菜,雪狐也不觉得撑,三两口就干掉了一个酱肘子,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渍,那叫一个满不在意。

正吃着,门口忽然有阵细微的气息波动。

“什么妖魔鬼怪?”他面露警惕,抄起那半截肘子站起身来,“还不速速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