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假面晚会以澳门总督卡洛斯的订婚喜讯结束,客人们披上华丽贵重的毛皮大衣离开了凯瑟琳女王的城堡,沈今竹和弗朗克斯坐在同一辆马车,虽说澳门的冬天没有雪花,半夜三更还是挺冷的,沈今竹全身都裹在一件黑色的熊皮大氅里,很温暖,跳了大半夜的舞蹈很累人,她很想躺在马车里打个盹,可是身上穿着的束身衣和宽大的鲸鱼骨裙撑让她只能像一尊花瓶般姿态优雅的坐在马车里。

沈今竹说道:“弗朗克斯,我要脱下这该死的束身衣和裙撑,请绅士的转身吧。”

这不是沈今竹第一次在他面前换衣服,弗朗克斯习惯的转身坐着,身后传来窸窣的脱衣声,匕首割断束身衣和裙撑的声音,“好了,可以转过来了。”

弗朗克斯看见鲸鱼骨裙撑如枯骨般堆在车厢里,上面盖着被割成布条子的束身衣,他赶紧别过脸说道:“哦,一个淑女不应该把这些私密的物件放在绅士面前。”

沈今竹干脆将这两样东西从窗户里扔出去,说道:“你在大明三年了,应该听说过西游记孙悟空的故事吧,这个束身衣和裙撑就是女人穿在身上的紧箍咒,通过束缚女人的身体来潜移默化的禁锢我们的灵魂,什么时候女人可以自由的选择着装而不被人非议,灵魂才能慢慢自由。”

弗朗克斯点头说道:“我听说过孙悟空的传说,好像是一只猴子在天堂大吵大闹,打败了一群天使,最后被耶稣基督收复了,信了教,走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了圣经教化世人。”

啥?沈今竹想了想,西游记里是道教和佛教混合的产物,而弗朗克斯是基督徒,他这样理解的更容易一些,于是哑然失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至今不信教的原因,太容易在教义中迷失自我了,总是用教义来生搬硬套思考和解释现实的问题,其实就是慢慢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不要在任何东西面前失去自我,教条,权力,金钱,亲情,爱情,都会让人对自我产生怀疑和动摇。”

弗朗克斯笑道:“你太绝对了,你现在的行为不就是在追逐金钱么?”

沈今竹说道:“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啊,教条,权力,金钱,亲情,爱情也能帮助我坚持自我啊,自我不是在屋里坐井观天的空想和空谈,是要做点实际的事情来支撑自我,追逐理想是自我的一部分,像我的祖辈那样,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就是理想之一。”

弗朗克斯的目光焦距在沈今竹身上的熊皮大氅上,揶揄一笑,说道:“这件衣服很熟悉啊,我记得三年前你在广州市舶司和情人夜里约会回来时就披着这件衣服,这是你情人的衣服,还在想着他吗?”

“麻烦你在情人前面加上‘前任’两个字,他已经结婚啦,我不会碰已婚的男人。”沈今竹摆着手笑道:“习惯冬天披着这件大氅出门了,够大够暖和,就像披着一件被子。至于想不想他——弗朗克斯,你的妻子去世几十年了,你忘记她了吗?”

弗朗克斯怔了怔,说道:“虽然都快不记清楚她长什么模样了,不过一直没忘记她。”

沈今竹说道:“是啊,真的爱过了,恐怕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忘记一个人。爱情将他的一切都镌刻进了我的灵魂,除非我像祖母那样脑筋和身体一起衰老,渐渐丧失了记忆,才会真的忘了吧。有时候起了风,都会觉得是风在叹息相爱的人不能相守。”

弗朗克斯捂着胸口说道:“这里很疼吧。”

沈今竹无奈的点点头,“爱过了,也努力为了在一起奋斗过了,最后痛一场,但是人生还要继续,和心爱的人相守是我的目标之一,但不是我全部的理想,这个目标没有完成,那就先放一放,集中精力完成其他事情吧。”

弗朗克斯问道:“你恨他吗?”

沈今竹笑道:“为什么要恨他呢,他没有伤害过我,是他的家族将我拒之门外,我和他都是受害者。我对他的回忆都是很美好甜蜜的东西,但也只剩下回忆啦。我在心里刨了一个坑,把那些回忆都葬进去了,偶尔清闲的时候去怀恋一下。”

言谈间就到了客栈,弗朗克斯绅士的将沈今竹扶下马车,客栈就在海边,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月光倾泻在海面上,沈今竹裹着熊皮大氅坐在窗台上,她和徐枫的爱情就像月光和海水,从表面上是交融在一起,可事实上月光和海水是隔着无限的长空两两相望而已,天尽头似乎月光和海水交汇处,可是努力的行到那处,依旧是月是月,海是海。

次日一早,卡洛斯就来“送”沈今竹和弗朗克斯离开澳门,说是送,但看其架势,其实就是驱逐,身后跟着五十余名荷枪实弹的葡萄牙雇佣兵,沈今竹不满说道:“卡洛斯,我从海澄县衙门千里迢迢来澳门,难道仅仅是参观你的城堡、看看澳门的街道和教堂,然后参加一场假面舞会吗?按照你安排行程,今天下午凯瑟琳女王和威廉大公要接见我和弗朗克斯,我和女王殿下要谈日月商行在澳门开商馆一事,商馆的地址我昨日和你逛街时都选好了,你作为澳门总督,也同意对日月商行提供保护,和葡萄牙东印度公司长久的合作,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卡洛斯爱莫能助的说道:“很遗憾,女王殿下取消了接见你的行程安排,并且否决了任何他国的商行在澳门开商馆的提议,沈小姐,弗朗克斯先生,你们今天必须离开澳门。”

幸亏从卡洛斯城堡里偷了一袋咖啡种子,否则这次真白来一趟了!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外国人驱逐出境,真是奇耻大辱!我大明朝却还在沉睡,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沈今竹内心暴躁的想要炮轰凯瑟琳女王的城堡,把这些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赶出去,可是她的力量还很弱小,管不了那么多——连大明的水师都打不过西班牙的舰队,她的十几条船还不够当炮灰的呢。

心虽如此想着,沈今竹却笑对卡洛斯说道:“那么我们海澄再见了,恭喜你即将迎了一位身份高贵的西班牙贵族,听说是无敌舰队司令阿隆索的孙女呢,以前你们葡萄牙人和无敌舰队有过许多次战役吧,现在握手言和,敌人成了你的岳家。有了西班牙的保护,你在澳门的地位坚如磐石。”

沈今竹含沙射影讽刺卡洛斯是个吃软饭的,卡洛斯笑的有些勉强道:“我如今的地位是女王殿下给的,我发誓效忠女王殿下,我们葡萄牙和西班牙以前就是一国,现在重新融合了,不分彼此。”

“是吗?”沈今竹对着卡洛斯耳语道:“我怎么听说你们的货船想要在吕宋岛停靠,却被西班牙人的舰船赶走了呢,在风暴中还沉了两条船,其中一条船装的全是我们日月商行卖给你们的青花瓷,全坠入海底陪游鱼去了,损失惨重啊。西班牙人能够在澳门随意进出,你们葡萄牙人却不能跨入西班牙的殖民地,太不公平了,去和你的女王谈一谈,她是葡萄牙的女王,她穿的绸缎、喝的咖啡、吃的奶酪、住的城堡,等等奢华的生活全都是你们葡萄牙人的税金提供的,西班牙人什么都没给她,她应该站在你们这一边才对。你们效忠女王,女王就应该履行她的职责,保护她的臣民。”

卡洛斯苦笑,他能得到女王的宠幸,是因他了解这个女人的个性了,是一个被宠坏的,骄傲的、偏执的女人,无法听进去任何逆耳之言,必须要像威廉一样无条件顺从她,夸赞她,才能保住澳门总督的位置,除非……

澳门港口停泊着一艘崭新的大海船,船体和桅杆的旗帜上都有一个巨大的外圆内方铜钱图案,沈今竹和弗朗克斯登上海船,扬帆起航,这个海船虽然不如哈布斯堡家族的海上行宫那么庞大奢华,但是宽大的甲板也可以跑马了。正是海述祖在海南给沈今竹造的大海船,叫做日月一号,刚下水一年,去过一趟日本和北大年,这次航程比较近,是从海澄县运了青花瓷和生丝到了澳门,卖给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然后从葡萄牙人手里买了香料、宝石和西洋钟表回海澄县,沈今竹顺道坐着自家大海船来澳门,原本在澳门开一家日月商馆以及开辟一个专属码头的事情已经和卡洛斯谈妥了,结果却被凯瑟琳女王否决,并且命令她立刻离开澳门,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在自己的国土上受此侮辱,沈今竹很是窝火,挑拨了一下卡洛斯,站在甲板上吹海风消消气,弗朗克斯和她并肩而立,贪婪的看着澳门港口,指着前方的海域说道:“我们荷兰人在那里几次和葡萄牙人海战,想要夺走澳门,都失败了,西班牙人也来抢过澳门,也是失败了,这里是葡萄牙人在东印度的心脏啊,他们拼死保护这里,对大明朝廷使了重贿,延长澳门居住权,这里比他们在欧洲的国土还要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