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泰帝的强压下,一国储君就变成了才四岁多点的孩子,以前的太子被降为郡王,去了一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藩,东北是苦寒之地,据说差不多有小半年都是冰封,原本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连个郡王府都没有建好就匆匆把崇信王送过去,那个小身板不知能否熬过今年冬天。安泰帝如此倒行逆施,激起巨大的民愤,耿直进言的官员要么被贬、要么被罢官、要么看见天下无道,干脆辞官回乡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一朝天子一朝臣,沈今竹的姐夫金陵锦衣卫指挥使钱坤被革职,带着妻女不知所踪,不仅仅是沈韵竹夫妇,整个金陵沈家三房人家全都迁走了,乌衣巷的大房只留下几个老仆看守房屋,旧时王谢堂前燕,天南地北四散而去,甚至有人拍着胸脯说在海外看见过沈家人。

得到东宫易主的消息后,李鱼忧愤交加,寝食难安,次日他提着食盒去了金陵锦衣卫的诏狱去见昔日的东翁、海澄县第一任县令,如今的阶下囚孙秀。钱坤已经被革职,不过沈今竹的干爹汪福海是个老狐狸,散出家财、动用了积年的关系网,四处打点游说,还有两个儿子的官位,装聋作哑,八面玲珑,总算保住了同知的饭碗,也就是在汪福海的暗中照看下,沈家三房人全部都从金陵消失了,蹲诏狱的孙秀也没吃很大的苦头。

孙秀下诏狱,起因是今年三月沈二爷被几个御史联名弹劾,说他在任期贪墨,沈二爷被抓进了刑部大牢,从弹劾、立案、侦查、收集(捏造)证据到最后判罚下来,只用了短短十天时间,可谓是神速了,沈二爷被革职,并剥夺了功名,抄没家产,被发配到东北白山县充军了,全家也都受到了牵连,妻儿等也被流放到白山,并不准用金钱赎买其罪——甚至遇赦都不准回乡!等于是要将沈家二房永远的钉死在东北了。

其实明眼人心里都很清楚,诬告审判沈二爷只是表象,真正的目标是要困死安远侯沈今竹。安远侯手中并无实权,而且做的两件事情——解东海之变、迎海南岛和顺王回归都受到百姓和官员的拥戴,挑不出有说服力的错处来,就像个铁刺猬一样无从下口,反而会嗑坏了牙齿,所以就“曲线救国”,从有二十多年宦海生涯的沈二爷身上入手,没有错处就制造错处,将沈二爷关押大牢了,并用妻儿胁迫,逼其认罪,然后将罪及家人,将沈家二房全部远远打发到东北。幸亏沈家三房人早就分家单过了,加上朝中各种力量的博弈,连衍圣公都罕见的站出来表明态度,为沈家求情,所以没有株连到亲戚家去。

孙秀看到宣判的邸报之后,次日就将官印封起来罢官不干了,他咬破手指在一面白色的旗帜上写了一个血淋淋的冤字,然后举着旗帜往京城方向而去,说是进京敲登闻鼓为沈二爷和安远侯鸣冤去。

作为海澄县第一任县令,其影响力并非寻常县令可比,孙秀也是大明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他的举动引起了轰动,追随者甚众,大部分都是读书人,甚至还有告老还乡的官员,都说跟着他一起进京告御状去,还有富户出钱出力一路支持着,孙秀扛着血淋淋的“冤”字旗,队伍逐渐壮大,到了金陵地界时,已经有百余人了!

安泰帝不会容许这群人到京城的,便速速下旨将原来的金陵锦衣卫指挥使钱宁革职,命自己的心腹取而代之,将“蛊惑民心”的首犯孙秀捉住,下了金陵的诏狱,新的指挥使是以前福王府的侍卫统领,他用铁血手段将其追随者驱散,手里有十几条人命,孙秀也受了刑,若不是汪福海这个地头蛇暗中照顾着,恐怕孙秀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孙秀蹲在监狱里写书,这是一本实务之书,将他这几年建立治理海澄县的经验教训下来,因为凡是涉及政论的书信都要被新的指挥使焚毁,所以他退而求其次,转向写实务,以打发漫长的监狱岁月。其实他要出狱也很简单,就是认罪,并保证不做出沈家鸣冤或者请顺王出南宫之类的出格之事,孙秀死不认罪,加上海澄县的百姓挂念这个一心为民的父母官,隔三差五来结伴来金陵请愿,指挥使不好真弄死他,孙秀便一直蹲诏狱蹲到现在。

李鱼提着食盒到了诏狱,他是汪福海的干儿子,因为狱卒对他客客气气的,李鱼十分谦和,一点解元架子都没有,而且每次来都打点上等的红封,时间久了,狱卒们都很期待他的到来。

不过纵使如此,李鱼进诏狱大门时也要接受严格的检查,连一木罐鸡汤都舀起查看,就怕里头藏着匕首等利器,担心囚犯打破瓷碗瓷罐自杀,所有端进诏狱的器皿都是木头的,李鱼懂规矩,食盒里的都是木制的器皿。

“这鸡汤真香啊,加了人参炖的吧!”狱卒吸溜着口水说道。李鱼当了好几年的钱粮师爷,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迂腐读书人了,他熟练的将红封隐在袖子里塞进狱卒的兜里,笑道:“小小意思,到了秋天要进补了,请各位军爷加餐的。”

狱卒虚着退让了一下,笑嘻嘻的接着了,讨好说道:“昨晚变天了,刮了一夜北风,小的担心冻着孙大人了,半夜搬了一床被褥过去给大人暖脚。”

李鱼道谢,又塞了个红包,才提着食盒走进监狱,诏狱不是人人都能蹲的,里头关押的人基本能说出名号来,孙秀最高只做到七品县令,在诏狱中品级最低,不过名声目前也是最响的,入住诏狱戒备最为森严的牢房,四面都是石墙,只有南边高墙接近房顶的地方有个方凳大小的窗户,而且上头还钉着钢条,连脚下的都铺着厚重的石条,打地道越狱绝无可能。

孙秀拥被坐在竹板床上,床上搁着一个案几,他全神贯注伏案批阅着文章,狱卒掏出钥匙开门声似乎都没听见,李鱼提着食盒猫腰进去,打开鸡汤木罐上的盖子,鸡汤的香气将孙秀唤醒了,他翘着鼻头闻味,像个孩子似的跳下床来,搓着手盯着鸡汤,口水流的比狱卒还长,看着李鱼拿着木勺分汤。

李鱼将汤碗往孙秀方向一推,说道:“吹一吹再喝,鸡汤上头有一层鸡油保着温,里头其实挺烫的。”孙秀忙着喝汤不说话,李鱼摸了摸竹板床上的被褥,果然厚实,狱卒没有撒谎,李鱼说道:“虽说还在秋天,牢房阴冷,明日我托付义兄把过冬的厚棉衣送过来吧。”

孙秀埋头喝汤,点了点算是说知道了,李鱼看了看案几上批改的文章,“什么狗屁不同的文章,谁写的?能送到你手里批改。”

孙秀喝完了一碗汤,意犹未尽,一边盛汤一边说道:“是一个狱卒的儿子,想要走科举出人头地,就拿着文章给我瞧瞧,指点一二。反正我是个囚犯,写书累了改文章换换口味,人家狱卒每夜都给我留一盏灯,笔墨从来不缺我的,这年头,晓得知恩图报的也不少。”

看着孙秀这副馋样,再瞧瞧他拿着木勺子的手上指甲全部都拔光了,新长出来的指甲如一层细膜般的脆弱,李鱼心中很是感概:孙秀出身松江府华亭县乡下土豪家族,从小爹娘当金宝贝似的疼,除了读书累点、不知道啥叫吃苦。姻缘遭遇过重创,不过科举仕途更是一路开挂似的顺风顺水,生活优越精致,夏必绸缎、冬必狐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李鱼和孙秀宾主五年多,深知东翁很讲究生活的品质,结果他扛着“冤”字旗一路高歌猛进,被锦衣卫投进诏狱吃牢饭,受酷刑,汪福海将孙秀从刑房里救出来时,他所有的脚趾甲和手指甲全部没有了,脊背的皮肉打烂,连武夫都难以忍受的酷刑,他一个读书人居然杠过来了,实在令人佩服。

孙秀一直不肯让步,这诏狱就一直得蹲着,李鱼一叹,说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也要注意身体,莫要太操劳了,在诏狱生一场病是要命的,我们也不可能天天来看你,给你送东西,干爹那边不好向上头交代。”

两碗鸡汤下肚,孙秀苍白的脸色有些血气了,说道:“本来以为活不了了,现在捡了一条命,我会好好珍惜的。”孙秀用鸡汤泡饭,笑道:“你要不要来一碗?一个人吃怪无趣的。”

李鱼猛地摇头,捂着鼻子说道:“闻着诏狱的怪味,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孙秀笑道:“我总算明白圣人说的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的感觉了,我现在只闻到鸡汤的香气。一叶知秋,昨晚大风将上面窗户刮开了,送了一枚枯叶进来,我把枯叶放在枕边,闻着上头的气息,却梦见了自己在吃酒席,醒来时嘴里还嚼着枯叶呢,正愁如何去除满口苦涩之味,你雪中送炭,一罐鸡汤解了我的烦忧。”

李鱼说道:“要是所有烦忧都能用鸡汤解决就好了——东宫易主,太子被废,封了崇信郡王,封地在东北黑山县,此刻已经启程就藩了。”

孙秀叹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皇上会那么着急,连郡王府都没开建就要崇信王去藩地,东北苦寒之地,大明建国两百多年了,都没有宗室在那种地方开府。今年沈家也被发配到东北,叫做什么白山的破地方,皇上行事越来越没有下限,真是令人寒心啊!”

习惯了江南的富庶繁华,东北那种地方在孙秀看来就是蛮夷未开化之地,不仅苦寒,而且野蛮,民风彪悍,瞧瞧这取的什么破名字?白山县,黑山县,名字简单粗暴,一看就是不识字的大老粗随便叫的名字。

李鱼急忙低声说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种话也是你浑说的?老老实实坐你的牢,你在这把舌头都说短了有什么用?莫要意气用事。”

孙秀默然埋头吃饭,李鱼对坐,说道:“明年就是春闱了,今上的第一科,考中了就是天子门生,可以入仕做官了,这几日国子监的老师、县学的教谕还有应天府尹都找过我说话,要我报名参加春闱,下月就启程去京城备考。”李鱼中进士,甚至中状元都有可能,这对这些老师还有官员的考核大有帮助,所以纷纷鼓励李鱼参加明年的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