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已晚,终归是不懂风月,也不懂她眉飞色舞狡邪如狐时的蛊惑,世间,几人能逃得了她的童言无忌。

燕湘荀,终归是逃不得。

刚过申时,琉华宫方掌灯,殿外常湘王至。

“母妃。”

茶香浅浅,元妃抬眸盈盈一笑:“皇儿来了,用过膳了没有?”她放下手中茶盏,温婉道,“过来坐,正好母妃煮了一壶茶,你来尝尝。”

“儿臣有事相求,请母妃成全。”

一语后,燕湘荀双膝跪地,抬眸,额角轻汗,眉宇间全是慌促。元妃着实一惊,茶盏轻边了一下:“你要什么母妃何时拂过你的意,怎生行这么大礼,快些起来说。”

元妃相扶,他并未起身,燕湘荀字字铮铮,言简意赅只道:“儿臣要一个人。”

还是第一次,常湘王开了尊口,不求权势,难道便是……元妃一颗心缓缓落了,竟是轻笑:“可是姑娘家?”

燕湘荀沉默,眉宇紧蹙。

果然,常湘王是动了凡心。

元妃俯身,拂着燕湘荀额角些许薄汗,笑着打趣:“燕都谁家姑娘有那等风华,竟得了我皇儿钟情?”元妃自然是高兴的,宫中流言蜚语不少,他这般年纪,是该纳妃了,和善着说,“说与母妃听听,若是家世清白,母妃便去为你讨来。”

沉吟片刻,燕湘荀道:“闻氏,七女。”

闻柒……

元妃指尖微颤,一盏茶倾洒了一地,元妃脸色大变,笑意全无:“怎么偏生是她?”

忆起她风华,苏太后之变,燕宫之乱,华妃之死,那个狡猾如狐的女子,那个肆意妄为的女子,那个叫一国之君不能安睡枕榻的女子,如何是她?怎能是她?

燕湘荀却回,一字一字那样决绝:“常湘王妃,儿臣只想是她。”

他中了蛊,便如那夜宫乱一般,失魂落魄。

元妃失笑,尽染无奈:“以我皇儿之尊,谁都可以的,大燕女子你任选都可,偏偏是她。”微微沉默,片刻,言辞沉凝,“皇儿,世间万千女子,独独她不可以。”

“为何?”

便是她这个母妃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方寸大乱,失了理智,这样兢兢战战地不安,全因一个女子,乱了他二十余载的桀骜洒脱。

如此惋惜,为何偏偏是她?

元妃字字裂帛断玉:“因为她姓闻,因为华妃之死,因为她是第一个封地的县主,因为她掌了天下第一兵权,因为她聪慧精明得叫一国之君不能安枕,因为你父皇容不得她。”元妃无奈,满腹心酸,“皇儿,无论是哪一条,母妃都不能允你。这大燕的女子,除了她,谁都可以于你为妃。”缓缓而语,语重心长,“除了她。”

无论哪一条,燕湘荀如何不懂,只是,心之所想,半点奈何不得,那执念来势汹汹,毫无招架,还能怎么办,他终归是舍不得:“她若冠了儿臣之姓,便是我大燕天家之人,父皇如何容不得,母妃又如何允不得。母妃,儿臣只求您这一次。”燕湘荀微顿,直直跪于元妃前,从未如此坚决,“父皇要她的命,我毫无办法,万金为聘,十里红妆,儿臣迎娶她为妃,凌国公府护她一次,免她性命无忧。”语气轻缓,竟似央求,燕湘荀问,“可好?”

那样骄傲之人,竟为了一个闻柒……

元妃撇开眼,不由分说:“不可!”她沉声,冷了神色,“你若娶了她,便是不夺嫡,凌国公府也再难安宁,天家容不得一令龙虎,容不得第二个兵权天下的闻家。”重重叹气,“天家之人皆薄凉,父子之情如何比得江山妖娆,为君者,臣为患,在你父皇百年之前,他如何容得一丝夺权谋逆的祸患。”

“夺权谋逆?”燕湘荀忽而冷笑,似极了元妃的精致眉眼满覆阴沉,“母妃,您便真没想过让儿臣去争一争那个位子?”

元妃身子轻颤,重重跌坐在榻,满眼惊愕。

燕湘荀起身,一字一顿,决然:“那么现在开始想,她,儿臣要定了。”

执念太深,为时已晚。元妃苦笑,无言以对,这江山烽火,竟始于闻柒一人,如此始料未及……

这夜,炎帝遣送闻柒出宫的圣旨便传到了华乾殿,这天刚开始变,许是要打雷落雨了。

华乾殿外,戎装男子伏地,道:“御林军统领迟晔见过胤荣县主。”

闻柒裹了件从头包到脚的长衫,极是怕冷,扒着门张望,不停哆嗦,笑着招呼:“哟,这么早就来送我上路啊,这位差大哥辛苦了,来,本县主备了一点小酒小菜。”

这践行酒,未免说得太像鸿门宴。迟晔伏地不动。

闻柒豪爽地上前直接就拖拉硬拽,脸上却堆满了和善的笑:“别客气,吃饱喝足了也好跟着本县主上路不是?”

上路……这厮怎生这么像招待死囚犯的狱卒,这上的,可是黄泉路?

迟晔避而不前,沉脸,严阵以待:“臣谢过县主好意,只是圣上有令,臣不敢耽误了时辰,还望县主早些动身。”

果然是老狐狸的死忠党啊。

闻柒有些为难了,沉思:“这样啊?”又沉思,挤眉挑眼瞧了瞧迟晔统领,一脸歉意,“那就只好——”

话音一落,猝不及防,抬手就是一掌,直接劈!

咚!此人倒地。

炎帝亲兵统领,遇上了闻柒,还不是一招也招架不住。

闻柒踢了踢地上的男人,嘿嘿一笑,手一伸:“羞花。”

林小贱奉上一壶小酒。

闻柒提起男人的头,两指夹着人下巴,一捏,直接卸了,就着酒壶直接就灌。

一壶,两壶……到了第五壶。离人醉清香,这等好酒哎,糟蹋了糟蹋了,林小贱不忍直视:“主子,够了够了,这梨花醉,若是常人,三杯便要睡上三天了。”林小贱瞧了瞧地上出气少进气更少的男人,“再灌下去,不醉死也得淹死。”更何况,好酒千金难求啊。

闻柒酒壶一甩,大发慈悲:“好吧,饶你小命一条。”又拍了拍男人的脸,叹气,“诶,叫你作死,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发誓,要是乖乖吃了这践行酒,她顶多灌三杯。

……额,再顶多劈一拳。

林小贱连连摇头,不由得想,不知道这御用统领什么时候醒,还醒不醒得过来。

“羞花。”闻柒支使。

“诶。”

好像对这赐名,越发顺应了。

闻柒伸着懒腰,哆嗦着往殿里缩,一边说:“将迟统领扛回华乾殿,见了皇帝老头,就说迟统领与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这践行酒不由多喝了两杯,不想迟统领酒量如此不佳。”

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亏她说得出来,林小贱赶忙回:“是。”

这是要开始闹腾了,东风都起了,吹进了一处院落,未打灯,昏昏暗暗的。

隐隐约约只见男子背身而站,身后,身着劲装夜行衣的男人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句‘主子’。

男子转身,昏暗里瞧不清容颜,轮廓精致分明,身影尤其消瘦单薄,音色极其温润:“怎么样了?”

劲装男人回:“迟晔醉酒,炎帝遣大燕第一统领燕无吝护送,以今夜子时*为由,取官道而行。”

“燕无吝……”

“此人乃燕宫第一统领,两年前骊山狩猎曾救驾有功,赐封御前第一统领,除却高深莫测的武功,其他,”劲装男人困惑,“一无所知。”

男子垂睫,沉吟久时,沉声道:“传令下去,云翼军围月牙峰而伏,本宫要闻柒毫发无伤。”

月牙峰乃燕都通至藤林三县的要塞之地,地势险峻,丛林灌木疯长,近乎人烟罕迹。

取官道而行,掩人耳目罢了。

听者迟疑:“炎帝想必不会让御林军明目张胆行凶,定有一番掩人耳目的缠斗,恕属下直言,主子何不坐观虎斗,拾渔翁之利。”

男子声音更冷了几分:“萧敬,你多嘴了。”

那劲装之人双膝伏地,言:“主子恕罪。”

萧敬……

史记有言:西启萧敬,詹州一役年少闻名,西启昭帝钦封第一将军,常侍太子萧亦莫左右。

申时将过,遣送于藤林三县的人马出宫已近半个时辰了,衍庆宫奉茶的女官热了三壶茶水了,炎帝辗转徘徊了多时。

殿外来人是金公公,脚步匆匆,炎帝忙问:“到哪了?”

金公公大汗淋漓,风尘未消:“回皇上,已经到月牙峰山脚了。”

炎帝沉吟半晌,神色凝重不舒:“她分明知道朕已下杀手,怎么还敢去?”顿时一惊,急问,“秦宓在哪?”

“燕郊城南。”又补充,“六王爷静观未动。”

炎帝深思,分明一步一步惊心,都按着谋定的轨迹,为何如此不安,到底哪里乱了。

炎帝饮一口冷彻的茶水,语气森然冷瑟至极:“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么翻了朕大燕的天?”

窗外,天正在大变,阴翳了,大雨将至,风声里几乎听不到更声响。

金公公上前小心提醒:“皇上,时辰差不多了。”

炎帝冷眼,掠过纸窗前,风吹灯摇的暗影,一眼森冷,杀意尽显,只道二字。

“动手。”

“那遣送的御林军?”金公公迟疑。

“一个不留。”

月牙峰上,风雨正临,忽而电闪雷鸣,映出戎装盔甲上的森森冷光。

隔着人高的灌木,依稀可见渐近的来人,千百持剑的御林军,一顶轿子在风雨里颠簸。

灌木耸动,人影重重,忽然道一声冰冷:“动手!”

一声令下,葱翠里蹿出数个黑影,拔剑相向,直冲雨雾,围住了轿子,然,那黑衣暗人却不绝涌出。

杀机惊现,顿时,御林军大喝一声:“什么人!”

只见黑衣暗人重重包围,刀光剑影错落,杀气逼人:“主上有令。”男人嗓音沉厚,字字穿透,“一个不留。”

令下,刀剑出鞘,血染了雨雾,雷电轰鸣里惨叫惊天。

血漫过山路坑洼,须臾,便倒了一地御林军,戎装染血,晕出一朵一朵妖艳的纹路。

唯有一人,一身藏青盔甲,抱着剑冷眼旁观,任黑衣暗人提剑砍杀,任御林军全军覆没,任一剑刺破了软轿的垂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