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蛊之毒,又入肺腑,深入骨髓了。

白二一直守在殿外,寸步不离,隔一个时辰号一次脉,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大意。

已至晚膳时分,闻柒还未清醒,已睡了近半日了,寝殿外,珠帘清响,窗柩在殿中漏下一层细碎的光影,忽而,一双明黄的小靴子踩碎了影,映出一个娇小的人儿身影,不及木案高低,歪歪扭扭地动着。

“娘亲。”

是孩童的声音,稚嫩,软糯,像清脆的宫铃,好听悦耳极了。

摇摇晃晃地,小小的人影从珠帘后撞进来,着了一身蜀绣缎子的黄马褂,黑色滚边的锦带上坠着莹润的玉佩,玉冠束发,唇红齿白。

好个精致的糯米团子,两颊绯红,带着婴儿肥,唇似点绛,长长的睫扑闪扑闪,一双大大的眸,似水洗过的玛瑙,真是个俊俏的孩儿。

小糯米团子端着玉盏,小小的脸不及玉盏大小,大抵学步不久,一步一晃,玉盏里的汤汁洒了他一手。小小的身子不过刚长过床榻高,将玉盏搁下,小糯米团子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榻,肥嘟嘟的小手推着床榻里的人:“娘亲。”

榻上的人未曾反应,小糯米团子便踢了缎面靴子爬上了榻:“娘亲,娘亲,醒醒。”

闻柒咕哝了一声,颤了颤睫毛,掀开眸,怔忪了一下:“十七怎么来了?”伸了个懒腰,便将小小的一团抱进怀里,蹭蹭,软软的。

这小人儿,生得精致极了,说是三分像了常湘王殿下的柔美,七分像了北帝陛下的绝色。怎么看怎么不像惠妃与燕长溥,难怪燕宫传闻,闻氏胤荣狸猫换太子,这常山王十七殿下正是闻氏胤荣与北帝私生。

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亲生的!闻柒揉了揉小十七的头,束好了的发,被一通蹂躏。

小十七也不躲,乖巧得紧:“娘亲。”短小的胳膊够着木案上的药碗,糯米糍的声音哄闻柒,“喝药药。”

两三岁的孩子,正是懵懂时,小十七却是格外早慧,平日,老气横秋一副小大人模样,倒是在闻柒跟前,像只刚入世的猫儿,乖顺柔软。

这孩子,性子八分像了秦宓,还有两分与闻柒如出一辙的狡黠。

闻柒督了一眼药碗,皱眉嘟囔:“烫。”

小十七的小手已经摸到玉盏边缘了,已有些温凉了,黑珍珠般的瞳仁凝着闻柒,板着一张小俊脸:“不乖。”

嗯,十七殿下学会了闻柒的火眼金睛。

闻柒摸摸鼻子,装不下去了,可怜兮兮的撇撇嘴:“苦。”

小十七一本正经:“白六说,良药苦口。”

这白六,说的正是神医白二。十七殿下不识容颜,脸盲至此、不识人名,与其表兄长秦六爷简直如出一辙,闻柒曾质疑北沧皇室是不是都患脸盲症,白神医说,只有六爷和小殿下。

闻柒有点想揍白庸医一顿。

“忘了娘亲的话了?”挑挑眉头,瞧着榻上的小人儿,一脸诱拐孩童的坏气。

小十七乖乖点头:“娘亲说不和庸医玩耍。”

闻柒回大燕不过一月,原本乖巧寡言的十七殿下改头换面,开口便是金玉良言:娘亲说……

闻柒甚是满意,摸摸十七的头:“乖乖哒。”

十七耷拉着小脑袋让闻柒蹂躏,小脸粉粉的,眸子像极了小动物的眼,清澈又乖顺,脆生生地说:“娘亲喝了药,十七就去剥了白四那庸医。”

剥了?这孩子,不学好啊,闻柒想到了一句千古名言:上梁不正下梁歪。闻柒一把抱着十七软软的小身子,耳提面命:“十七啊,咱都是文明人,要与人为善,不能太暴力。”下一句,“要来阴的,不动声色!”想了想,又教育,“嗯,坑蒙拐骗是上策。”

上梁不正下梁歪!倒也确实是这个理。

小十七一脸茫然,然后豁然开朗,一双宝石的眸清澈:“那十七罚他三日不准如厕。”说着,从腰间的小兜里掏出一颗晶莹翠绿的玩意,献宝似的给闻柒看,“这是九姨姨给我的十全大补丸。”晶莹剔透的丸子,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增,好东西啊。

这十全大补丸,十七殿下上午便给了十五殿下一颗,说是十五殿下在茅厕里蹲到现在还没出来,这玩意,简直是坑蒙拐骗的神品。

十七殿下,真是得了闻柒亲传,深得她心,连连点头:“甚好甚好。”心情大好,闻柒一口便饮尽了碗里的药,然后对着小十七苦得龇牙咧嘴。

十七从小兜里一阵掏,小手递到闻柒嘴边:“娘亲,吃蜜饯。”

殿外,白二抹了一把冷汗,他决定,近日见了十七殿下一定要绕道走,那小娃子越来越像闻柒主子了。

殿中,偶尔传出孩子清脆软糯的声音,听着乖巧又惹人疼爱。

“娘亲,十七给你捶腿。”

“娘亲,软,要抱抱。”

“娘亲,要亲亲。”

“……”

宓爷不在,十七殿下越发得寸进尺了,简直登堂入室,白二侧耳,仔细听着,当然,仔细记着。

十七殿下撒娇,软软的童音,糯米糍似的黏溺:“娘亲,十七要暖床。”

所幸宓爷不再,不然一定扔出去。

闻柒笑嘻嘻:“小美人,到爷怀里来。”

随后,寝殿里传出孩童咯咯的笑声。

白二挥了挥手,屋檐上,一黑衣劲装的男人从天而降,白二吩咐,“记下来,”思索了片刻,道,“十一月十九,娘娘安好,夜,与小殿下同眠。”

爷走时吩咐,风吹草动,如实传报,关于同眠一事,怕是还要事无巨细一番才行。

殿中嬉闹一番后,倒是静了,十七殿下软绵绵的小嗓音水滴滴地砸进白二的耳朵:“娘亲,软软奶娘说欢喜白三。”

软软?哪个?白二眼皮一跳,就听见闻柒趣味十足地应了一句:“那个波涛汹涌?”

哦,十七殿下的奶娘里,有个胸前尤其壮观的,十七殿下给取了个文雅的别名:软软。这名字倒写实。

十七殿下又说:“就是她,软软奶娘还说想同白三困觉。”想了想,人小鬼大,老气横秋的语气,“还要给白三生娃娃。”

困觉?生娃娃?白二胸口一滞,有点喘不过气来,叶十说,那软软奶娘比两个梁六还厚实,白二有种快要被压死的感觉。

闻柒就问了:“我家十七觉得如何?”她笑嘻嘻的,语气玩味,说笑似的。

小小的人儿大人似的语气,正经刻板,有理有据一板一眼地说:“太傅夫子说,君子有成人之美。”

白二肾虚了,再也不快乐了……

“重记,”白二扶额,提高了嗓门,冲着寝殿里道了一句,“十一月十九,娘娘安好,无异。”绝口不提同眠一事。

然后便听得殿中小人儿奶声奶气地说:“太傅夫子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十七觉得不能委屈逼迫了神医哥哥。”

呵,这白庸医一下子变成了神医哥哥,孩子的脸,六月的天,风云巨变:没谱。

白二总算松了一口气,小儿难养,这十七殿下,得尽了闻柒真传,小小人儿一腔花招,真叫人招架不住,诶,抹了一把冷汗。

“哟,这是谁家儿子,瞧瞧,多聪明多讨喜多惹人疼,娘的小心肝诶。”

十七呵呵笑着:“娘亲家的。”

一大一小,嬉闹嬉笑了好一顿才睡下,日头西落,东升,几个来回,这一睡,竟是两日又余,十一月的天,冷了。

迷迷糊糊地,闻柒醒不过来,眼皮太重,耳边嗡嗡地响,她做了个梦,很长很长,只隐隐约约记得她家爷被一个没有眼睛的无脸怪吞了,然后她一边追一边喊着‘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快吐出来!’,无脸怪用尾巴打她,她就踢那孽障的肚子,无脸怪吐出了一地的糯米团子,她怒了,骂‘不要团子,要男人!快还我我男人!’。接着一个一个的团子滚到她身上来喊娘亲娘亲……

“娘亲。”

“娘亲、娘亲……”

“娘亲,十七怕。”

“娘亲别不要十七。”

“姨姨,姨姨快来。”

“……”

糯米团子哭得撕心裂肺,然后团子破了,糯米糍漏馅了,是红豆馅的,一颗一颗的红豆往她脸上砸……闻柒猛地睁开眼,就瞧见一双小鹿般纯净的湿润瞳孔,黑漆漆的,水汪汪的,大颗大颗地掉着金豆子,可怜兮兮地撅着嘴:“娘亲。”

这是做梦呢?是做梦呢?还是做梦呢?闻柒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瞧着十七湿漉漉的眼:“怎么哭了?”

十七一把扑进闻柒怀里,好不委屈:“娘亲。”吸吸鼻子,软软的声音里全是浓浓的哭腔,“十七再也不偷偷倒掉白庸医的药了,娘亲也不要怕苦,要好好喝药,十七会给你很多很多糖。”说着,一双含着泪花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闻柒,生怕她会不见了似的,小手紧紧拽着闻柒的衣角。

闻柒揉十七的后脑勺:“怎么了?吓着了?”

十七抱着她闷闷不做声。

流苏帐外,白二几人都候着,皆神色沉重,倦怠又凌乱,一个一个都像天塌下来的表情。

闻柒将哭累了的十七放进被窝里,掖好被角:“我怎么了?”

叶九道:“主子,您已经睡了两天了,怎么都叫不醒。”

闻柒微怔片刻:“两天?”她抓了一把乱糟糟的长发,“差点误事了。”说着,裹了件披风,下了榻,脚步略微踉跄,浑身乏力得紧,有些轻飘飘。

叶九上前搀扶:“主子吩咐。”

闻柒揉了揉僵硬的腰板,掐了掐眉心,清醒了不少,道:“传召摄政大臣与两位相爷,昭令天下,炎帝病危,药石无医,护国寺诵经祈福,普天同愿。”

白二上前号脉,梁六与程大领命:“是。”

“常湘王可来了?”

叶十小声道:“已经在殿外等了整整两日,怎么差请都不肯离去。”

闻柒有些头疼,脸色苍白如纸,道:“更衣。”片刻,又道,“胭脂打厚些,不要让他看出端倪。”

叶九:“是。”

十七从锦被里钻出一个脑袋,红彤彤的眼,惺忪迷离,揉揉眼睛:“娘亲,我也去。”说着,小身子便往外爬。

闻柒摇头,将他塞回被子里,摸摸他的脑袋:“十七乖,再睡会,不然不美了。”戳了戳小人儿粉嘟嘟的脸,一圈一圈的痕迹,手感甚好,闻柒笑了又笑,“听娘亲的,美人都是睡出来的,你看娘亲都睡了两天了。”

十七纠结,皱着两条远山眉:“娘亲喜欢美男子?”

闻柒笑得明媚:“当然。”

十七眉头拧得更紧,嘟着樱红的小嘴:“像秦六那样。”他有点忧伤了。

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这一声秦六倒叫的气势如虹。

闻柒失笑,点了点十七的红鼻头:“那是你哥哥。”辈分绝对不能乱!

十七吸吸鼻子,不服气,抬起小小的俊脸:“夫子说,红颜乃祸水,蛇蝎即美人。”

嗯,这话在理!料想十七的夫子也是个通透的妙人儿。闻柒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

小十七扯扯闻柒的披风,小短腿往她身上爬,攀住她的脖子,蹭蹭:“十七长大了会比秦六哥哥更美,娘亲到时候可要更喜欢十七。”

这呆萌的小冰山哟,闻柒有点爱不释手,可劲地蹂躏十七豆沙包似的小脸:“六爷同意,我没意见。”

十七撒娇,抱着闻柒蹭:“娘亲~”

闻柒拍拍他的头:“乖乖睡觉,明日登基史官可是要给你作画的。”

十七一听,怨念地钻回了被窝,眨巴着眼,可怜兮兮的。

将十七哄睡下,闻柒用了膳,再出寝殿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十一月的大燕,还未严寒,她已着上了厚重的白色狐裘,披散着发,怀里揣了块暖玉,容颜覆了微浓的胭脂,精致得好看,只是,她清减了许多,那双眼微微有些凹陷,愈发显得大而有神,像某种倔强的小兽。

燕湘荀见闻柒出来,立马站起来,走近,仅隔了几步的距离深深地凝着她的脸:“你到底怎么了?”她瘦得有些可怜,燕湘荀只觉得心头被扯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闻柒寻了张软榻便躺下,懒懒地搭起了腿,抬抬下巴:“看不出来吗?”她指了指自己抹了胭脂的小脸,笑眯眯地说,“面色红润有光泽,实乃红颜福相啊。”

燕湘荀沉了眸:“胭脂抹得真厚。”他眼下,亦是青黛厚重,不安了两天的心,依旧无处安放。

“这叫烟熏妆。”闻柒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眨巴眨巴大眼睛,毫不脸红,“有没有美呆了?”

燕湘荀走近,蹲在榻前,仰头看着闻柒:“宣过御医?怎么说?哪里不舒服?用药了?”

说到这,闻柒揉着眉心,重重一声叹:“诶!”她半躺着椅背,拂了拂平坦的小腹,颇为感慨,“这皇子皇孙身娇肉贵,折腾人呀!”

整整两日,他心急如焚,不曾合眼,尝尽了牵肠挂肚的滋味,她却只是一笑而过,对他信口胡诌。

关心则乱,他怎么忘了,闻柒嘴里怎么会有真话。

他铮铮相望,眸光灼灼:“闻柒,你别糊弄我。”他只想知道,她会很好,会好好的,便足矣。他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忘了有个词叫欲盖弥彰。”

这么明显?嗯,看来是胭脂打得太厚了。闻柒一脸无辜,反唇一笑:“本宫有吗?”

聪明人,总喜欢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