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幕,细针一般洒在深黑色的披风上。夜天湛负手站在一壁高起的山崖前,白皙的手指间那支玉笛被雨洗得清透,而他的人亦如这美玉,气度超拔,风神润泽。

他像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却又似乎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这里看着笼罩在深夜风雨中的天都。

细雨无声,越飘越淡,先前的急促仿佛都融入了他的一双眼眸深处,只余一片清湛的水色,浮光微亮。

雨已尽,天将晓,他已无法再做停留,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万将士枕戈待命,还有多少士族更迭门阀兴衰尽系于此。

披风一扬,他转身举步,隐在暗处的黑衣铁卫随着他的动作无声而有序地悄然离开。

该来的,不该来的,终究都没有来。

想见的,不想见的,到底都未曾见。

他竟说不出此时心中是何滋味,隐隐有着失望,却又好像松了口气。那么他究竟是在盼望着什么,又紧张着什么?

沿着宝麓山脉逐渐离开天都范围,与楚堰江相连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马微停,扭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乌云缓收,又一个黎明便要到了。

就在这一刻停留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江上传来缥缈的琴声,随着这易水江流轻涛拍岸,琴音高远而逍遥。大江之畔,一叶扁舟独系。他瞬间从震惊中回醒,扬鞭纵马,疾驰而去,江水纷纷飞溅,那琴声越来越近。

轻云隐隐,雾绕江畔,舱内一灯如豆,浅影如梦。

夜天湛在掀起船舱那道幕帘的瞬间停住了动作,深深呼吸。江上风吹云动,徐徐散开黛青色的天底,琴声渐停,幕帘飘扬,一只纤纤玉手挽起了垂帘,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走出。

她仿佛自烟雨深处轻轻抬头一笑,云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风轻扬是她的风姿。不该出现在这里、让他不敢想象的人,近在咫尺。

卿尘唇角淡噙一丝浅笑:“我听到了那首曲子,原来真的是你。”

夜天湛看着她:“真的是你来了。”

卿尘将他让进船舱,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谁?”

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顿,渐缓下来:“我希望来的人是你。”

卿尘眼角微垂,指尖拭过冰弦如丝:“我来了。”

“为谁?”

“为我自己。”

两人间忽然降临的寂静令舱外涛声显得分外清晰,过了些时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父皇好吗?”

卿尘道:“好。”

夜天湛再问:“母后呢?”

卿尘顿了顿,道:“不好。”

夜天湛眼眸骤抬,目光锐利:“母后怎么了?”

卿尘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无恙,但过了今晚将会如何,却取决于你。”

夜天湛一瞬不瞬盯着她:“你今晚来此,是为了他。”

卿尘指下用力,丝弦微低,她复又慢慢松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来做我想做的事情。”

夜天湛眼底似有微澜一晃:“那么你来见我,又是想要我做什么?”

卿尘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礼、册封九章亲王的典仪都已准备停当,等你率军凯旋。”

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终如一,却渐渐掺杂了雪样的冰冷:“你是要我对他拱手认输,俯首称臣!”

卿尘语音沉静:“除非你当真要与他兵刃相见,让这些本该为国而战的将士在天都流血牺牲,只为了抢夺太极殿上那张龙椅。更有甚者,你还要舍下自己的母亲和整个殷氏家族,让他们首先成为这场战争的代价!”

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面色如笼薄冰。

卿尘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冲上心头的怒意,迅速转身面对着舱外,脊梁紧绷,肩头因急促的呼吸而频频起伏。

卿尘却紧逼不舍:“即便是放手一战,你又有几分把握能赢他?”

夜天湛回头时一道精电般的目光闪落她眼底,他素来文雅的脸上此时隐有几分犀利与冷傲:“你以为,他真的是战无不胜的神吗?”

卿尘道:“折冲府十三路兵马已经如期抵达,伊歌城内尚有一万玄甲军,两万御林军,两军交锋,胜算几何?”

夜天湛道:“神策、神御两部乃是天军精兵之重,岂是各州散骑兵马所能抵挡?”

卿尘立刻问道:“倘若神御军阵前倒戈呢?”

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尘接着道:“神御军十余年来都在他统率之下,他若要调遣神御军,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没有想过。”

夜天湛神色平静:“你既知我必定想过,便应该知道我自会有所防范。让他们立刻完全忠于我虽不易,但要他们为此一时而战,我自信有把握做到。”

卿尘并不怀疑他的话,凭他在朝野的声望,要做到此点的确绝非难事。她无法直接否认他:“你只是在赌。”

“他又何尝不是在赌?”夜天湛双眸中已逐渐恢复了往日温雅,只是暗处细密的锋锐隐隐,如针如芒,“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难定论。我只问你一件事,当日清和殿变乱,传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卿尘道:“传位诏书乃是太上皇亲笔所书,御印封存,绝无半丝疑义。”

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她从容迎对:“自相识以来,我从来不曾欺瞒于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动,脸上难以掩饰地浮起一抹伤感与失落,他仰面抬头,怅然叹道:“父皇,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能做个好皇帝。”

卿尘摇头道:“并不是太上皇不信你,而是你做得太好了。自从太子被废之后,整个天朝从门阀士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大半唯你马首是瞻。你抬手将天舞醉坊牵出那么大的案子,却又反手便能压下;京隶赈灾,那些门阀权贵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却肯慷慨千金。太上皇皇子众多,各具贤能,而举荐太子,你独占鳌头。如果你是他,会作何感想?”

江风飘摇,夜天湛目光遥遥落在翻飞的幕帘之外,稍后,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四个字:“危机在侧。”

“不错。”卿尘道,“锋芒毕露,几可蔽日,太上皇岂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点的便是凤衍,所以他怂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

夜天湛俊眉微拧,忽然转身:“那道请旨赐婚的手折!”

卿尘轻轻颔首,低声道:“是。凤衍此人工于权术,城府极深,他深知用什么办法能使你步入没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你果然便没有退步。”

夜天湛眼梢轻挑,唇间一抹笑痕却淡薄,隐含苦涩:“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岂非变成了溟王妃?”

“其实太上皇也顾忌凤家,那时候,他未必会将我指给溟王。反而是你们两个同时求旨,使他心中警觉,才将目光放到了别处。”

随着卿尘的话,夜天湛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你是说,是我亲手将你推给了四皇兄?”

卿尘静静道:“不,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喜欢受别人的左右,所以我说服了一个人帮我。”

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孙仕!”

卿尘钦佩他心思敏锐,点头表示正确。夜天湛道:“孙仕对父皇忠心耿耿,他怎么可能这样帮你?”

卿尘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宫中,务必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从那时起就已经做了决定?”

卿尘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测而已。我只知道太上皇最后作出的那个决定,御笔朱墨,写在诏书之中。”

夜天湛满是遗憾与痛楚的目光笼在卿尘身上,感慨道:“卿尘,这便是你与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爱所敬,便是这个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

卿尘只觉得心间五味杂陈都化作了歉意重重:“你当时不该作出那样的决定,尤其是为我。”

夜天湛听了此话,突然扬眸而笑,温文之中尽是坚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现在回到当时,我还是会上那道请旨赐婚的手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