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书房的门扇砰砰两声砸上墙面,房内却死寂一片。

没人应,没人动。

李英歌嗤笑一声,径自越过散落着零星箱笼的外间,拐进屏风后的隔间。

数十年的藏书公文信件悉数被抄,能带过来的不过是些烂大街的寻常书籍,比之外间隔间内更显简陋,空荡荡的隔间,只有李子昌空落落的身影。

他仰面躺在软榻上,身上衣服是新换的,面上神情却陈旧,旧得像被人用之即弃的皮影,破败蒙尘,毫无精气神。

李英歌皱眉,不是同情而是不耻,上前抓起李子昌的领口,往窗边交椅上送,“李子昌,这不是在牢里,也不是在皇上面前,你装死给谁看。”

她跟着常青习武四年,李子昌憔悴得只剩一把老骨头,这一提一放,轻而易举。

“你!你这泼……”李子昌被交椅扶手磕得本能呼痛,死水般的双眼渐渐聚焦,见鬼似的瞪着李英歌,“英哥儿?!”

他以为撒泼的是谢氏,结果是他心中最乖巧最文静的小女儿。

他的女儿不可能这么忤逆!

“你不慈,我不孝,天经地义。”李英歌无视他瞪脱窗的双眼,摸上李承铭备下的茶吊子,一手斟茶,一手甩出件小巧物什,物什砸到李子昌面上,冷言也砸了他满脸,“今天这下场,你不是早有心理准备?你不是早做好了舍己为人,保李锵的打算?

舍己为人不成,就请你从今以后舍人为己罢。你看重李锵什么?虚长几岁,枉为长子?生理成熟,抵不过心思歪长,你指望他撑起李家门户?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她话音落下,砸向李子昌面上的物什,也脆声落在桌面上。

一颗算珠。

谢氏砸过李子昌的算珠。

李子昌无波无澜的神色猝然汹涌,面色变换不停,手指微颤,死死捏住那颗油滑的算珠。

“这李家,不是你一个人的李家。”李英歌端起茶盏,不为敬茶,只为泼李子昌一脸,“这李家,是娘的家,是小承铭的家,将来,也只会是小承铭一个人的家。”

她看着李子昌捏着算珠的手,轻声笑,“李家还没倒,你有什么资格倒下?你丢官丢脸,没丢命,也没丢学识。你肚子里的墨水,用不到官场上,就用到小承铭身上。小承铭才是你的儿子,嫡亲的儿子。”

她抬眼看向李子昌,笑意尽收,“这李家,还是乾王哥哥的岳家。”

李子昌的眸色猛地一缩。

温热的茶水滴滴答答滑落面庞,仿佛烫得他心神巨震。

李英歌起身,隔着桌面拽起李子昌的袖子,豪不温柔的替他擦去水渍,突然轻声道,“青羽观的流言,你还不知道罢。”

李子昌确实不知道,青羽观搬出了国师,为圣旨赐婚正名的说辞。

他只有震惊,没有反驳,开口说出得见天日后的第一句人话,“我曾抱你进宫面圣的事,外人不知。青丘道长怎么会知道国师说过的话?!”

李英歌比他还震惊:几个意思?谢氏瞎掰的话,还真掰对了?

不对。

如果真如李子昌所说,国师所批“萧寒潜命格带煞,需要李英歌命格化解”的话是真的,启阳帝又何必对外隐瞒。

这种八字之说,稀奇却不少见。

恐怕李子昌自以为兜着的“真相”,只是启阳帝想让他知道的“真相”。

试探失败。

李英歌心下暗叹,看了眼李子昌抓着不放的算珠,果断丢开汗巾伸出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取出算珠袖回手里,似笑非笑道,“这算珠,娘砸过您一次,我也砸了您一次。只盼能砸醒您。女儿失礼之处,您且包涵。言尽于此,我走了。”

她换回敬称,李子昌却高兴不起来。

他嘴角噏合,掌心却空空,想骂一句忤逆不孝,心里却也空空。

空得好似被李英歌这么一闹腾,之前的郁结、自怨、后怕,种种繁杂情绪都跟着消散一空。

李子昌愣愣看着门外消失的背影。

而门外不知何时回转的李承铭,也愣愣看着驻足停在檐下的李英歌。

李英歌不意外,只赞常青果然学机灵了,晓得守好门户,守的不是李承铭。

那些话,李承铭不会说,不愿说,她来说。

她笑起来,头一次喊李承铭的昵称,“小学究,阿姐要出阁了,你就许我大逆不道一次?”

她要出阁了,不能看着李子昌再变成李家的老鼠屎。

李承铭摇头,摇得眼泪无声掉下来,“阿姐,我会好好照顾父亲的。”

李英歌矮身,亲去李承铭眼角的泪,柔声道,“父亲不用你照顾。那是下人做的事,你只要跟着父亲好好读书,等以后正式拜了武师父,两头都别让我们失望就行了。”

李承铭捂眼,小小的脸泛起红晕,似害羞似激荡,不再欲盖弥彰的胡乱擦泪,扬起带泪的笑重重点头,“阿姐,我记住了。”

李英歌拍拍他的小肩膀,“去吧。”

李承铭脆亮的诶了一声,脚步轻快的跑进外书房。

只盼李子昌别渣到底。

李英歌收回视线,轻轻带上房门,留父子俩说话,带着常青出了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