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元头一次被人劈头盖脸这么骂,气得眼泪汪汪,“你……”作势要打他,却被人摁住了肩膀,一扭头,对上白子梵斯文的面孔,更是委屈至极,“子梵。”

白子梵上前两步,将夏敏元挡在身后,正声道:“许先生,你也是留过洋的进步青年,应该懂得什么叫‘绅士风度’吧?怎么能……”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许京冷淡打断,“对不起,我不懂。”充满不屑的六个字,将他剩下的义正辞严全部卡在喉头,不上不下,哽得他一阵胸闷气短。

“许京,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的。不管你们家如何施压,我都要和子梵在一起,你休想用背景压我们!”夏敏元伸出柔荑,与白子梵十指相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眉间带着一往无前的凛然勇气。

“夏小姐,你似乎弄错了什么?”许京揉了揉额角,不耐烦地说,“我从来没有打算纠缠你,如果你能下决心退婚,那是再好不过。我绝对不会拦着你,相反,我还会帮你说服双方长辈,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吗?”

夏敏元将信将疑:“你没骗我吧?”

“我可以对列祖列宗起誓,要是我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就让我天打雷劈怎么样?”许京烦躁地站起身,顺手抄走西装外套,夹在臂弯间。他擦过白子梵的肩,站定在夏敏元面前,居高临下,神情蔑然,“我宁可娶个村姑,也不想搭理你这种自命不凡、愚蠢腻歪的‘新女性’。”

说罢,径直扬长而去。

夏敏元噙在眼中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她银牙紧咬着下唇,不顾白子梵的阻拦,快步跟上去,在门口拽住了许京,怒道:“你是说,我连个村姑都不如吗?别以为仗着你姓许,就能这么侮辱人!”

白子梵跑出来,见过往的客人,都带着一副戏谑面孔,停下脚步看热闹,不由暗自埋怨起了夏敏元的冲动。他赶忙拉着她,小声劝道:“敏元,算了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夏敏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当着这些人的面,又说不出口,羞窘得两颊生红,讪讪松开许京的胳膊,退后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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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班换回那身大棉袄的纪棠,用围巾包着半张脸,正准备走人,刚巧撞上金姐迎面袅袅而至。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金姐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她:“哎,你是不是托我打听个姓许的人来着?”

纪棠心脏急跳,忙说:“许京,他叫许京。”

“你别说,我还真想起一个姓许的,好像还是你同乡,在码头做船工。”金姐比划了一个高度,“高高的,瘦瘦的,生得还有点俊?”

“对,对,长得可好看。”纪棠急切地捉住她的手,“他在哪个码头?”

金姐报了个地址,见她一副匆忙激动,立马就要赶过去寻人的模样,劝道:“不急不急,这个点儿,码头哪还有人啊?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

纪棠恳切地说:“那我去码头守一夜,等他们上工也是一样的。”

金姐唏嘘道:“傻姑娘哟。”眼见纪棠一身灰蓝旧袄子,一路小跑消失在视线里,更是长长叹了一回气——这世上总是多情女子薄情郎。听说那姓许的船工,但凡手中有一点闲钱就往窑子舞厅跑,也不晓得会不会稀罕这一片真心。

纪棠转眼跑出了仙乐宫,被那五色陆离的霓虹一熏,萧瑟的北风一吹,霎时清醒过来。

许京又不记得她是谁,这样贸贸然找过去,万一吓到他怎么办?她的脚步渐渐缓下来,沉沉地拖着,一颗心七上八下,既喜且忧。

“纪棠!”

有人从背后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看到金姐踩着高跟鞋,手里捧着几件衣服出来。

“金姐,有什么事儿吗?”

金姐把那些衣服往她怀里一塞,嗔道:“你明个就打算穿成这样去见小情人啊?当心他吓得不敢要你。这衣服我统共也没穿两回,料子还是好的。你先凑合穿着,撑撑脸面。”

纪棠虽然觉得不用多此一举,但还是十分感谢金姐的心意,叠声道了谢,收在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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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京皱着眉头,正想抽身走人,蓦地听到身后有人喊“纪棠”,惊得眼皮子一跳,愕然转过脸去。

斑斓的霓虹灯下,站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拖着条土气的麻花辫,微微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

周遭的色彩霎时褪去,满世界只剩黑白色,唯有她的笑脸,鲜活如初见。他记得,一切都记得。记得她撒娇时旋的梨涡,也记得她嗔怒时竖的秀眉。

他听不见夏敏元和白子梵又讲了什么话,仿佛是灵魂飘出头顶,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朝她迈去。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凝视,稍稍偏转侧脸,对上了他的目光。

极度的惊与喜凝在她的眼中,化作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

像是交错了万年的、命运般的相遇,一个字也不必说,懂的人自然懂得。

她同样提步向他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用跑的。短短的一个对视,短短的十米夜街,他们却恍若穿越了几个世纪,几个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