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辉煌,主宰着整个六界宫殿,现已是一片废墟。巨大一片废墟,只剩下无边死寂。一个银发男人坐瓦砾间,那头银发失去了曾经光泽,显得暗淡,上面还被污血染黑了一大片。他眼睛睁着,低垂着,不知透过脚下残垣断壁看着什么。

空中衣袂翻飞,有人轻轻落飞上这宫阙,脚步声一步步传来。男人抬起头,木讷眼神有了一丝波动。

“你还这里干什么?”华阴说道,看了看四周,眼睛那汪冻结黑暗湖水上停留了一会儿。“回去了,你舅舅大限之日到了,去陪陪他吧。”

男人眼睛渐渐恢复了一些光泽,他张了张嘴,嘶哑如同木锯嗓音传出喉咙。他嗓子那场大战中嘶吼了九天十夜之后便陡然沉默,这个时候虽然仅仅是发出一个音节,也有些吃力。

“……啊。”喉头吞咽,咽下那由于重振动声带而撕裂出鲜血,腥甜,苦涩,浸润着干燥喉咙,就像辣椒水泡着伤口一样感觉。

华阴已经走了两步,回头见他艰难站起来,又走回去架住他。“腿受伤了么?”她问。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腿,锥心疼痛自那里传出。那是大战中被魔军大将砍中,只不过先前被他刻意忽略了而已。他想开口说:没问题,走吧。可是喉间疼痛让他有些难受,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这双手已无能为力,但起码,这双脚依然要继续走下去。下七重天时,他再望了一眼那满地尸体。曾经跟他身后千军万马,手一挥,气震山河,铁骑铮铮。这战场……已离他远去了吗?

他母亲话语耳侧响起。“所谓战场,不过是两方主将厮杀棋盘。没有人喜欢战争,但一旦站战场上,就只有赢这一个准则。不忍,徘徊,人性,决不能将这些带上战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再常见不过事。你败了不要紧,你脚下万古枯也不要紧,要紧是你还有勇气再次踏入战场。”

※※※

回到西城正是深夜,寒露沾染衣衫,衣服上干涸血渍又稀释开来,滴答滴答,落地上,浸入土里。青龙苍明刚一拉开书房纸门就看到外面华阴扶着苍玄走回来,看到他苍玄低下头,刚想张嘴喊爹就被拍着肩膀。

“先去洗个澡吧,再把这浑身伤治一治,明早去见你三舅,莫吓着他。”青龙苍明说道。

苍玄点点头。沐浴焚香,包扎伤口。周身大小伤口大多无碍,只右腿上那个刀口,稍许有些深,是被强大魔器所伤,见了骨头,愈合起来有些麻烦。用白色软布缠好绑住,放下衣袍,虽看不出什么,但走起来容易露馅。眼睛落那个红木柜上,若没记错,他老爹青龙应该有收藏几块龙玉。

小时候曾经禅心殿住过一段时间,虽然那个时候青龙不知道他是他亲儿子,但作为义子,也颇为疼*。是以他曾经将这书房里里外外翻个遍,青龙也从未怪过他。相比母亲来说,父亲算是温柔。玄武性格本来就冰冷,作为母亲,她真不称职。

俯身蹲下去,拉开底层一个抽屉,伸手进去翻了翻。冰凉感觉自指间传来,凭着手感苍玄知道自己是摸到那龙玉了。从里面摸出四块来,那龙玉长条条,只比他手掌长了一些。正好与他腿上伤口长度差不多,用来固定再好不过。

将那四块龙玉嵌进绷带里,又仔细缠了两圈,绑好。站起身来,忍着痛将脚掌放实,屋里走了两圈,比之前好些了。这时纸门被拉开,华阴拿着药瓶走进来。看了那打开抽屉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染血绷带和站角落里扶着墙苍玄,说:“还好么?”

“还好……”

“先别说话了,我给你看看嗓子。坐下吧。”

苍玄坐铺地上被褥上,华阴指间清光浮动,苍玄喉结上上下游走。“音带破了,稍稍治好,记着说话不要太大声了。凌星若问起,你要哄着些。他再过十多天就要回炉重造了,别跟他提眼下这些糟心事儿。”

苍玄点点头。青龙要苍玄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英帝宫也不迟。苍玄应下了,睡被褥里,却是翻来覆去。他这禅心殿睡着,爹娘都这里,他却感到一阵一阵陌生。

到了四天时,索性坐起来,看了外面黑沉沉天色一会儿,起身。轻轻拉开纸门,走出房间。顺着青石板阶梯小路,下了禅心殿。再走一段山路,转过弯,抬头看了看那高而宽阔阶梯,苍玄按着腿喘了一会儿。

四周黑沉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除了英帝宫黑沉沉安静吓人,其余每一座宫殿都灯火通明。不仅守夜弟子增加了四倍,来来往往山上山下巡视,依稀还能听见底下人声鼎沸。看来天界战败消息已经令得仙界坐立不安,各个仙山掌门人此时定聚玉鼎宫里,西城五大长老个个愁眉不展,掌教明鸳挥退旁边上茶弟子,按着眉头坐高位上沉思。底下人说来说去,就是找不到一个法子来应对眼下境况。天界战败,天君失踪,六界该何去何从?仅次于天界之下仙界人心惶惶。

苍玄回过头,继续往台阶上走去。这会儿他放慢了脚步,不知为何,就这么望着那昏暗宫殿,一步步靠近,心倒静下来了。虽说如此,当他站英帝宫下,扶着柱头喘气时候,还是能感到后背出了稍许汗。

忽然回想起一个场景。那时候他刚刚当上北方之神,坐逝水宫里批阅奏折,常常熬到深夜。凌星总是会拿着一件银色袍子,从黑漆漆门口走进来,宫殿里明亮灯火照他侧脸,染上红晕。

“夜半三,寒气入骨,容易受凉。”凌星说着,将软袍披他身上。这个时候他会拉一拉肩上袍子,搓着手,回过头冲身后人笑,会问他:“你怎么起来了呢?”

“醒了。看到你不,就想你是又跑来这里批阅了。”凌星会笑着这样说。那个时候苍玄还奇怪,为何凌星总是每一夜这个时候醒来,而且每次都是这个时候。后来分开了,他自己一个人睡时候才知道,北方逝水宫,每到夜里这个时候,就会冷吓人。凌星是被冷醒吧?没了人陪着之后,苍玄渐渐也染上这个毛病了。即使不逝水宫里睡,无论到了那里,到了夜里这个时候,他总是会醒来。

偏殿传来动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苍玄屏住呼吸看过去,黑漆漆转角处探出一个毛绒绒白脑袋。

“是你啊。”大白猫说着,看了苍玄一眼,又转过身去。它是听到外面有人上了英帝宫,这才出来看看。近天界出了事,保不齐魔界就不会袭击仙界。西城贵为仙界之首自然首当其冲,何况这里住着三大神兽,凌星大限将至,自然得打起十二分小心。要不然青龙和玄武为什么将这两只送来英帝宫,狗熊是来陪凌星,大白猫则是充当守卫。

“跟我来吧。”大白猫往房间走去。苍玄后面跟着。

进了房间,光线明亮,房里灯并没有关。床上光景一览无遗。凌星睡觉姿势不好,要不然他南国赤焰宫里床怎么会那么大。以前苍玄陪凌星睡觉时候,都要将他手脚都搂住用力按怀里,就这样还经常被踢。一开始猫狗鸟同床,凌星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床。大白猫蹲踞床头一角,免于受难。狗熊一开始抱着凌星手臂睡觉,这会儿已经被踹到了床尾,屁股悬空老大一块,眼看着掉下来了。

苍玄走过去床边坐下,大白猫拿猫头蹭着门将门关上之后,轻轻跳上床,猫尾巴圈着狗熊大头将其往里拖了一些。然后床头一角躺下,猫眼轻飘飘瞄了苍玄一眼,便又睡去。

苍玄低头看着将被褥用双手双脚夹住凌星,伸手去碰他肩膀想让他躺平,刚一碰着就见凌星肩头颤抖了一下。苍玄针扎了似地收回手,银色眸子里露出烦躁情绪。但随即就散了,用力将被凌星压着被子扯出来,摊开来盖他身上。环视了房间一眼,那只恶龙好像不附近,或许也不西城吧。这样啊……轻手轻脚爬上床,外侧躺下。

不能肌肤相亲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还能像这样静静跟他躺一起,就会觉得心能安放下来。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奢求重头再来。像他这样男人……并不足以强大到,保他万事俱安。

两个人躺一张床上,生能同衾,这样便好。经历了战场和失败他,也只有这一个愿望而已。

凌星咕噜了一句什么,然后翻过身来,往苍玄这边蹭了蹭。苍玄将被褥往两人中间塞了些,这样便可防范两人碰一起了吧?手刚要拿走凌星头却压了上来,苍玄躲闪,却被压住了袖子。凌星脸蹭他衣袖上,忽然鼻尖嗅了嗅,然后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