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凝秋到饮澜居的第十日。

立言坐在妆镜前,清凤帮她篦头发,明玉为她整装。另有两个小鬟端热水、递漱壶,人人忙得不亦悦乎,唯有凝秋像个透明人一般,垂手侍立在屋子的角落。若说透明,也不尽然。偶尔会听到“别挡着路!”“人老了,做什么都手脚慢。”“主子的东西哪能让外人碰!”凝秋升格为掌事姑姑已有三十年了,不仅亦蕊依赖于她,连荣妃、德妃也器重欲招徕她。王府上下的奴才,包括位份低下的庶福晋、格格,谁不恭敬地唤她一句“姑姑”,可曾受过如此漠视。

篦完发,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柔顺地披在立言身后。清凤按往常的样式,挽了个髻,立言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甚满意,清凤又换了个“燕尾髻”。立言不悦地说:“不好不好,梳来梳去,总是这几种,宫里的妃嫔都只梳这样的发式?”

清凤明玉对视一眼,她们在宫中原是服侍太妃的,一则无人欣赏,二则限于宫规,太妃们更是疏于妆容。

立言从镜中看到躲在一角的凝秋,心念一转,唤道:“凝秋……”

“年福晋……”凝秋快步上前,微微一福。

立言扶扶鬓发,眼角余光一扫,清凤知趣地将梳子递到凝秋手中,退后几步。

凝秋低头问:“不知年福晋要个什么样子?”

明玉半跪地举着个托盘,里面陈列了十几只簪子,立言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扫过,顺手一挥,明玉赶忙又换了一盘,立言指着盘中一套金累丝点翠嵌珠宝凤钿子,说:“就这个吧!”

凝秋稍加琢磨,巧手梳理,很快一个别致的发样完成了。高贵中透着几许娇媚,立言满意地说:“不错不错,不愧是宫中的老人了。明玉……”

明玉拿来一套谷黄菊花回纹缎裙,欲帮立言穿上。

立言见凝秋微微蹙眉,笑道:“怎么?不合适么?”凝秋摇摇头。立言笑笑,对明玉说:“替我取那套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来。”明玉取来锦衣,点翠蓝配上孔雀纹,贵气浑然天成,怎是那小家碧玉的菊花缎裙可拟比。立言转向凝秋,说:“看来,你不是很想替我做事。”

凝秋垂着眼皮,恭敬地说:“奴婢不敢。”

立言冷冷地笑道:“哼!你是有些本事的,若你肯为我效命,往后你就是这饮澜居的掌事姑姑,如何?”

凝秋说:“奴婢初来乍到,对年福晋的习惯仍不熟悉,怎可担此重任?”

立言任性地说:“我让你做你就做,除非,你看不起我这饮澜居?”

凝秋不再出声。

立言温和地说:“小路子,你先带凝秋在饮澜居附近转转。另外,王府中的庭院,老是些平庸的花花草草,我不喜欢。你去找赵明商量一下,给我换了!”

待凝秋退下后,清凤明玉忙拥了上来,脸上明显露着不快,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立言眉毛一挑,说:“你们以为,我真要她管事?呵……怎么说凝秋是个姑姑,得安排相宜的事给她做才行。要不王爷以为我亏待了她!”

清凤一听,高兴地说:“主子英明。奴婢也是担心那凝秋万一起了祸心,在主子的茶水加些什么东西?”

明玉也说:“就是,面服心不服,私下里不知怎么说主子呢?亏得有主子疼奴婢!”

立言笑笑,说:“便宜话你们倒会说,不过,凝秋的伺候功夫确实好,有空多学着点!”

清凤明玉脸蹭地红了,灰头土脸的应了。

没几天,因太和斋后庭院要修整,立言派“心腹”凝秋负责此事。此时是深秋时分,正是移栽西府海棠的好时候。白日里,凝秋与花儿匠一起挖土垦植,手被蘖条划得伤痕累累。夜里,就一身土地睡着庭院的工具房里。约莫半个月,花儿匠们都走了,而凝秋却被留在“海棠院”看护及浇灌海棠。明明是个姑姑,却成了培花女婢。虽然清苦,凝秋却乐得不在饮澜居看人眼色。

这日,胤禛答应带瑶夕、弘历、语歆去福国寺给淳静上香,并小住一晚。立言闲得无聊,裹着织锦镶毛斗篷,由清凤明玉搀着,来到海棠院巡视。这西府海棠移植并不容易,须时遮阴、旱时浇水,何况这些海棠从别处移来,还未完全适应土壤,长得歪歪斜斜,满园峥狞,无甚风景。

立言无聊地说:“太无聊了!回吧!”

其实这次来海棠院,是清凤明玉打得主意,立言虽遣凝秋去了海棠院,却常常用凝秋与清凤明玉对比,让二人形藏见绌。二人心里堵腾,想借机羞辱凝秋一番,怎肯就这么离去?清凤忙说:“可不是嘛!主子,你看这怎么种得,那几株都死了!”

明玉合道:“对了,是凝秋姑姑在负责这些海棠吧!主子何不唤她出来问问……何时开花啊?”

立言一想:“也好!”

凝秋一身粗布衣服,面容憔悴地站在立言面前,福道:“年福晋吉祥!”

立言慢条斯理地说:“凝……秋……”

清凤明玉两个小丫头在一旁掩嘴偷笑,凝秋那副潦倒样,真让她们解气。

清凤明玉的高兴劲还没缓过来,立言说:“姑姑,你在这种花也种腻了吧!是否想跟我回饮澜居去?”立言心底实是想将凝秋收为己用,知她对亦蕊忠心耿耿,便想给凝秋苦头吃,让她识时务,知道要跟对主子,否则就会沦为最低等的奴婢。

一阵寒风吹来,凝秋的单薄的身子如残叶般哆嗦着,她的话却异常坚定:“奴婢在奉年福晋的命,在此培植西府海棠,怎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