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端了水进朱老太太屋里,见朱老太太已然起来了,着一身织锦棉衣,头带抹额,那一头银发在头上盘了个圆发髻,除了一根翠绿玉簪子,半点装饰也无。这朱老太太身形不高,如今老了便越发显得矮小,但一辈子掌家主事过来,性子却是极硬。

此时她正替三宝穿衣服,可那三岁小儿却不依不挠地吵嚷,“我不穿这件,我不穿这件!”

红珠看了一眼,看出是前几日大伯娘姜氏刚给朱三宝做的大红缎子面棉袄,只因做的厚实,又备着以后他长了身子做宽大了些,三宝穿上后便十分不得便,圆乎乎的见不着手脚,所以不乐意穿。

“我的祖宗,不穿就要着凉了,乖乖的穿上吧。”朱老太太劝,只是她惯来是疼朱三宝的,根本哄不住人,五六十岁的人被小孩一挣,没两下就没了力气,在一旁又是气又是喘,顿时有些恼了。

但她是不会骂三宝的,反而一见了红珠进来,立时就对她喝道:“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帮手?”

红珠心里好笑,却是上前接过了那大红棉袄,不往朱三宝身上套,只是这么拿着看,又对他说:“咦,这么好看的衣裳你不要,那就给紫兰算了。我看改一改,你姐姐还穿得比你好看。”说着就作势要往屋外走。

三宝脾气最拧,他自个的东西不喜欢,扔了可以,但要是被人拿去了,他是死活要抢回来的,一听红珠这么说他就恼了,伸着小胖手就把棉袄抢了去,喊:“我不给!”

“那你穿不穿?”红珠还拿着棉袄一角,就是不撒手。

三宝疑心她真要抢,便立马大叫:“是我的,不给你,我要穿,我要穿!”

红珠肚里暗笑,面上有些无奈地应了,过去给他穿上,伸手拍了拍他鼓鼓的小肚子,道:“哎呀,三宝真好看。”三宝闻言这才消了气,乐得直笑:“最好看。”

朱老太太见三宝穿上了衣裳,脸上神色才好上一些,但对着红珠是绝没有好话的,见她一番做作使心计哄骗三宝,心里更是不喜,便骂:“你这做姐姐的什么心肠,见天儿想着弟弟的好衣服,还改一改能穿上?你几岁,三宝几岁?没点羞耻。”

红珠没成想得了她这么一番话,顿时心里一凉,惊讶地看着她。

朱老太太看她这般装作无辜,便又生气了,眼神微眯着往红珠身上那短了一截的棉袄瞧了瞧,终究还是斥道:“家里是缺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的?每月不过叫你拿个五百钱到公中做个意思,前头那雇的半大伙计一月也能得个六七百钱不是,五百钱很多么?就为这,你就小小年纪上工做活,还穿破旧衣裳做出个穷样来,是故意让邻舍乡亲们瞧笑话,说我朱家苛待你们孤儿寡母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这老太太嘴巴当真刻薄,红珠闻言也有些着恼了,立时就利索地回道:“奶奶,你们朱家给了我们一间屋子住,我们程家都十分感恩戴德。每月给五百钱公中是不多,就是奶奶往前巷那酒家里沽几回酒,那五百钱都是不够的。想来这点也是奶奶的慈心、慷慨,我们一家子都记在了心里。”

五百钱是不多,但红珠话里将这收小儿子一房孤寡的伙食钱银跟朱老太太沽酒取乐摆在一处做比,话怎么听都是让人不得劲儿。

朱老太太气急,指着她道:“你……”

红珠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们虽有地方住有吃有穿,但总不能坐吃山空不是?我娘身子不好每月还需些药钱,文涵上学还有束脩,就为这,这上工的事也是奶奶亲口准了的。这会儿翻出来做什么?”

红珠挑眉看着朱老太太,手上用力扯了扯身上的棉袄,又道:“至于我身上这衣裳,不是入秋时奶奶说了,开了年我爹就三年满了,出了孝,我也是大姑娘,用不着这些青青灰灰的颜色,今年做了也是浪费,倒不如省了。听奶奶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是这么个道理!奶奶,我如今穿这个可不是打您朱家的脸,我当然还是要脸面的,这不过是依着你的话勤俭节约罢了。”

红珠这一通朱家程家的话,明里处处好听,暗里可就句句打脸了。

朱老太太听完,立时就气得脸色通红,便骂道:“你这是说我不让你做衣裳啦?勤俭节约哪里不好了?你自个也分得清,这里是朱家,当年分家的时候你爹可是带了钱银出去的,若不是你娘不懂持家大手大脚,如今你们还过的神仙日子呢!这是当我亏了你一身衣裳呢,如此暗地里记恨着,我老太婆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坏心刁钻的丫头!”

一旁的三宝见了老太太生气喝骂,虽听不明白但是也跟着哭闹起来,一时这东间里头就吵得不成样子了。

南窗外李氏早就喊了:“红珠,别胡闹了!”又劝朱老太太,“娘,红珠性子直,不懂说话,您别听她胡说。”

红珠刺了一回老太太,心里郁气稍解,此时便也不乐意对着朱老太太了,只道:“奶奶别气坏了身子,红珠说错话了,您可别往心里去。不管程家朱家,您也是我亲奶奶不是。我还能怎么记恨您啊。要不是你提起,我还不记得这做衣裳的事呢。”说了这一句,不等朱老太太再说,她就往她床头搁下了水盆,速速转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