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汪直睡得并不安生。

第二天他早早出宫,去了沈瓷所在的瓷窑,同守卫交代了两句,便进去寻她。

瓷窑的规矩,是封闭工作五日,再赦假二日。如今正是第二天,他明白,三日之后沈瓷得了假期,必定会设法去找朱见濂。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可他还是走到了这里。他的孤傲不允许自己放低姿态,但他的欲念又不能被浇熄。他的感觉告诉自己,朱见濂是个笑里藏刀的,眸色深沉,筹谋在后。这样一个人,不够坦荡,不够直率,总像在掩饰一些东西。汪直不喜欢朱见濂这个人,一开始就是如此,他更不愿让沈瓷堕入朱见濂怀中,快乐不足,忧思更盛。

汪直找到沈瓷的时候,她坐在一桩矮矮的小木凳上,面前是已经晾干的瓷胎。她拖着腮帮子,什么也没做,眉间凝了一个弯曲的弧度,似在思索。

“想什么呢?”汪直站在她身后问。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瓷先是一怔,待分辨出来者是谁,站起身莞尔一笑:“咦,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汪直笑笑,再问:“盯着瓷胎发呆作甚?不知道画什么了?”

“不是。”沈瓷摇头,捧起眼前不着一色的瓷胎,娓娓道:“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从前我刚进入御器厂时,需要经过选拔,才能成为高级御器师的学徒。终选之时,有人将大片青花色料撒在了瓷胎上。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突然想到釉上彩的烧制温度比釉下彩的低,可以通过二次入窑来掩去痕迹。但入窑烧制是看运气的事儿,比试时并不需要。因此,我便将染上色料的那部分瓷胎刮薄,绘了一个窗间美人。而当时所想的二次入窑的法子,也就没派上用场。”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着汪直:“上次你拿了几件我做的青花瓷和彩瓷,说贵妃娘娘甚是喜欢。我方才正想着,突然忆及从前此事,不禁揣测,若是能将青花釉下彩和釉上彩结合起来烧制,那……”

“好啊。”汪直听出她的意思,没等话说完,便干脆道:“我支持你!”

沈瓷听他此言,心中慰藉,不禁抿唇微笑,片刻后才道:“可我还有顾虑。如今彩瓷的烧制温度原本就不好把控,我烧素三彩的时候,就充分体会到了这点。若下面还要多一道青花纹的烧制,难度又翻了一倍。任何一个环节有误,都会毁掉之前的心血,难度不小。”

汪直轻笑道:“你担心什么?万贵妃上次不是赐给了你一些银两吗?更何况,听你讲了以后,我觉着她必定会喜欢,赏赐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此事不能直接告诉万贵妃。运瓷之事,便是因为督陶官李公公提前知会了皇上素三彩的事儿,期待越大失望越大。釉上彩和釉下彩结合只是我的一种设想,没有把握,便不必说。”

汪直想了想,耸耸肩道:“也成。”瞧着沈瓷站得久了,他伸手就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回矮凳,自己也盘腿坐在地上,这样一来,两人恰能平视。

汪直对这个状态很是满意,兀自点点头,笑道:“提起素三彩,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昨日我进入皇上的藏瓷阁,发现素三彩并未全毁,皇上补全了一件有裂痕的,收藏了。”

沈瓷喜色上了眉梢:“这么说,皇上已经不怪罪我了?”

汪直愣了一瞬,声音低了半度:“他确有惋惜之意,但并未收回成命。”

汪直话音落下,沈瓷的笑容却没有如他预料中一般消散,眼角眉梢仍是弯弯,眸色清明。

汪直见状不解,还以为沈瓷没明白他的意思,又硬生生地补上一句:“你的罪责,恐怕没法那么快消除……”

沈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调染上几分愉悦:“我听明白了,汪哥哥你不用再补上一句。”

汪直眉心一跳,她这句“汪哥哥”叫得平淡无奇,只不过是调笑之中的侃侃之语,却听得他身体一怔,细细的凤眼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