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林的夏天来得急,山脊上的雪线一日日地往更高处退,连绵幽谷仿佛连夜披上了点缀着野花的绿纱。夜风都变得柔和温暖,吹得人熏熏然只想往屋外跑。

明天就是仲夏节,前夜的庆祝早已开始。

熊熊篝火在中庭点燃,堡中的住民手拉着手跳舞,高唱驱邪的歌谣。

埃莉诺站在露台边缘,俯视欢庆的人群,缓缓呷了一口仲夏前夜才会喝的药酒。有人从身后靠近,她回眸,佯作惊讶:“乔治爵士?您怎么不也去庆祝?”

“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她抬了抬眉毛:“我还以为您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如鱼得水。”

“您高看我了,”骑士露出自嘲的微笑,“我其实更喜欢独处。”

埃莉诺低头打量手中的银酒杯,显然不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是吗?”

乔治不急于开口,缓缓踱到她身侧一步的地方,注视火堆许久,才恍若无意地来了一句:“很多时候,我会觉得人既健忘又无情。离艾德文的事只过了半个月,卡斯蒂利亚的一切已经在表面上恢复原样。”

她瞟了他一眼,在心里暗笑:得知旧友死讯的第一时间都不为所动的这个男人,又有多无情多健忘?但她也是一样的。

仿佛察觉了她未出口的嘲弄话,乔治坦然道:“您也许误会了,我的敌人很少,但朋友却不多。”

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显然不在朋友之列。

只有那么一瞬,埃莉诺窥见了乔治迷人笑面下刀一般锋锐的本色,但她本能地驻足,不再探究下去。骑术剑术出众、受淑女们追捧却不树敌,甚至还饱受领主们的宠爱,这果然是个可怕的男人。

“只要自己的生活不受影响,领主是谁对普通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话才出口,埃莉诺便懊恼地抿了抿唇。她不该说那么多的,但在乔治面前,不管是谁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勾出真心话来。

“效忠卢克索家的附庸对您暂时掌权毫无异议,也是这个原因?”他看着她笑了,唇间的一线白在夜色里依然耀目。

埃莉诺不作答,只是微笑。

这半个月里她一直忙于笼络人心。效忠卢克索家的众位大人原本准备选出一人暂时代理北洛林事务,她当然不会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埃莉诺要掌控实权、获得附庸的忠诚,仅仅不触及各位大人的既得利益还远远不够。观察、挑拨派系间的矛盾、扮演对任何一方都无害的弱者,必要时她甚至借助了阿默斯的力量……

“过了仲夏,北洛林的冬天就不远了。这里的夏天实在是太短暂了。”乔治没有追问,自顾自感叹了一句。

春夏是锦标赛的季节,是骑士的季节。

“您不打算趁着时节未过,去其他领国参加锦标赛?”

保罗爵士替大学士探望过阿曼达、也没有站在埃莉诺那边,事件结束后便主动请辞,已经动身前往天气更为宜人的南方。乔治却若无其事地逗留到现在,毫无去意,却也对他卖的人情只字不提。埃莉诺便有些焦躁。

“您这是在赶我走吗?”乔治噙着笑看她一眼,却很快转向别处,话中委屈真假难辨。

“不,只是卡斯蒂利亚可能很久都不会有锦标赛了。”

“我也差不多过了锦标赛的年纪,”骑士漫不经心地慨叹,“二十岁时你崭露头角,所有人都争着邀请你为他效劳。到了二十四岁,全场找不出一个能将你刺下马的对手,所有人只会觉得无趣。”

埃莉诺失笑般反驳:“比您年长的锦标赛常客可不少。”

“很少有骑士能活过二十五岁,在那之后,大部分人会成为在酒馆里吹牛的酒鬼、某天死在后起之秀的枪下,极少数几个幸运儿会受封成为领主。”乔治的言辞尖刻,口气却淡,他忽然侧眸,一弯眼角,语调变得轻快:“刚才说的都是玩笑话,您别当真。”

“您敢说自己不会是那个幸运儿?”埃莉诺也半真半假地说恭维话。

“我不知道,”乔治坦率地答,“八国和平近十载,骑士除了锦标赛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当然也鲜有受封的机会。”

埃莉诺将杯中药酒一饮而尽:“愿意嫁给您的女继承人想必不少。”

乔治沉默了片刻。

这甚是罕见,埃莉诺不由转头凝视他。

中庭中的篝火添了柴,又浇了油,火焰瞬间拔高,露台上也蒙蒙一片通红。

乔治似乎说了什么,话语却被淹没在了暴涨的欢呼声中。她立在原地不动,任由错失的这句话随着夜风溜走,沉进喧嚣深处。

乔治却踏着火焰的光影走过来,直到他们几乎肩并肩。

被打搅的第一次尝试似乎反而给了他勇气。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她,再次张口,以她听得清的音量:“您没说错,但我已心有所属。”

埃莉诺以微笑武装起脸庞,无畏地以话语迎敌:“您这话如果传出去,不知多少淑女要心碎。”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严守这个秘密。”

“我不觉得您有必要为我破例。”

“有必要,”乔治停顿片刻,埃莉诺几乎可以确定他是故意的,“因为我有求于您。”

欠着对方的人情也许可以借此还清,埃莉诺却依然很谨慎:“您先说。”

“既然六年前您也在克莱芒,我想向您打听一位女士的下落。”

喉咙被什么塞住了。她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您也知道,我在那次锦标赛中受伤。我在克莱芒无亲无故,如果不是那位女士暗中伸出援手,我肯定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