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我只记得一些事,其他的……我一想就头痛。”塞维尔垂下头去,身影微微佝偻,“也许是我不愿意记起来。”

埃莉诺没有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明日就要启程,这件事请您当做没有发生。”

塞维尔被她的话扎了一记,痛楚地眨眨眼:“您一定要回首都与皇帝为敌?”

“这事已经众人皆知?”

“有心人都能猜出来,”神官摇摇头,“您上次见到皇帝已是许多年前,父辈的纠葛何必由您一个人背负?您在八国能过上……”

埃莉诺打断他:“是,我离开首都时只有十二岁。但十年也没能让我的仇恨减淡半分。”

“仇恨只会带来自我毁灭。”

“我知道。”

塞维尔蹙眉,将话题折回去:“我明白您不想声张,但……就当是让我赎罪,求您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埃莉诺将念珠往前拨,抬眸注视三女神雕像,视线最后落定在蒙面的未来女神身上,语声沉静:“我希望到了艾斯纳后,您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插手。”

“如果我无法做到这一点……”神官的声音变得沙哑。

她柔和地微笑:“那么您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塞维尔不堪她的注视,猛地背过身去,再次在圣坛前跪下低声念起祈祷词。

埃莉诺一步步登上雪白的石台阶,拉长的影子将塞维尔笼罩。神官诵经的声音稍稍一顿,随即毫无断续地继续念下去。

“塞维尔大人,我一直很困惑,祈祷真的有用吗?”她与笑容满面的薇儿丹蒂对视,竟然从她空洞的木眼中窥出了嘲弄的意味。

塞维尔没有犹豫:“斯库尔德并未回应您的祈求,不代表祈求无用。”

“如果得不到回应,人又何必相信神明?”

“信仰并非市侩的交易。”他严厉的口气稍缓和,“况且,信仰本身便能给许多人带来慰藉。”

真是模范的答案。

埃莉诺一勾唇:“那么您也承认,信仰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手段?灾祸是神明不悦,不幸是神明试炼,幸福是神明垂怜,一切无法言明之物造成的恐惧与不安都能借此释怀,大多数人称为正当的行为有了傍依,犯错的人也可避免自我惩罚、转投神殿祈求宽恕。”

塞维尔回眸,肃然否定:“我不那么认为。”

他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哀伤:“我能理解您为何会这么想,但您这样想无疑只会令自己更痛苦。”

“不,清醒的感觉很好。”埃莉诺看着掌中的念珠笑,“我的不幸并非只是运气不好,父亲优柔寡断、太重情却识人不清,母亲树敌太多,不如说我能活下来才是奇迹。而我获得的一切,也是我付出代价一点点换来。”

塞维尔抿唇,眸中现出动摇:“您……您真的不相信神明?”

埃莉诺垂眸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珠串,声音很低:“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似乎也是相信的。”她又抢白,转而将问题抛回神官那里:“那么您呢?您真的相信神明吗?”

塞维尔张了张口,双眼微微睁大,看上去像是落入了陷阱中的小动物。他旋而抿唇:“我相信。我相信三女神、主父,也相信公平与正义。”

这宣言掷地有声,在圣堂中久久回荡。

他望着埃莉诺,仿佛在等她反驳,而后给出令她信服的答案。

她忽然恼怒起来:“那么昨晚那样的事……只要是斯库尔德的安排,您也能坦然接受?您也要我坦然接受?”

塞维尔的脸色顿时发白,浑身都微微打颤。他瞪视着她,神情刹那间变得极为可怖。但他转眼便强自镇定下来,垂眸答:“我相信这是薇儿丹蒂对我的惩罚。而您……”他缓缓起身,踱到石柱的阴影中,良久才说:“我知道这不可原谅……但我竟然觉得那也在您算计之中。”

埃莉诺一震。

他回头看她,头顶狭长玻璃窗投进的光线将他隐在暗影中的五官割得四分五裂。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

语声戛然而止。塞维尔抱头靠在石柱上,痛苦地大口呼吸。

埃莉诺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挣扎。

神官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他踉跄扶着石柱迈出一步,撞见她的眼神一怔,懵懵地呢喃:“您怎么在这里?请您原谅,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我必须走了……”

塞维尔差点被袍角绊倒,步子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华美的圣堂中便只剩下埃莉诺一人。

她围着圣坛缓缓走了一圈,自言自语:“还没有供奉圣物?怪不得……”

“对,所以即便这里是神官的领域,我也能控制他。”阿默斯焦躁地咋舌,“但我没耐心一直和他耗下去,真的不能一口吃了他?”

“难道不该怪你力量不足?”

嗓音雌雄莫辨的魔物恶狠狠的否认:“我还没从没有碰见过那么固执的石头脑袋!任我怎么劝诱他,他都会突然清醒过来……刚才他差点就回想起了马歇尔出现的事。”

埃莉诺将念珠收回袖子里,语调漫不经心:“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如你所见,我只能不断扭曲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这些荒谬的事不曾发生。但这也有极限,到那时候……如果不想让他将一切想起来,就只能杀了他。”

“他大约能撑多久?”

阿默斯哧哧地笑:“你还担心他?嘛--这我也说不准,但在抵达艾斯纳前,肯定没问题。但在那之后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埃莉诺。”

“不会需要太久,”埃莉诺退到圣堂门边,又看向辉煌灿烂的圣坛,不苟言笑的乌尔德长久地凝视她,向前摊平身处的左手宛如邀请,“安东尼斯向来欠缺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