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沐本就有些慌张,手臂被他一拉,刚刚拿出来的那缕头发便脱了手,散落一地。

许沐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头去看来人是谁,而是连忙弯腰去地上把散落的头发一根一根捏起来。

他心底竟然有些希望地上的头发有一万根才好,这样他便可以一直弯腰捡着、便可以一直背对着身后的人。

等他一根一根磨磨蹭蹭捡完地上的头发,又慢腾腾地把手里的东西按原样放回盒子中,身后的人早已静静站着望着他很久了。

许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咬了一下嘴唇,转过身,将盒子递过去,眼神却不自觉地躲闪起来,略有歉意道:“我……那个……我……我其实也不是故意要去翻你的东西……”

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稍稍有了点心思去看面前的人,他的视线从低到高,由脚边慢慢向上:只见来人墨色衣袍的尾摆镶着一圈细小的暗红色花纹,显得有些压抑,腰间玉带,两条熟悉的发带和几缕黑发交缠,垂在身前。

许沐忽然不敢再向上看了。

“呃……那个……不好意思哈……”许沐连忙转了个身,将手中没有人接的东西重新放回了他的床头。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说话。

房间内安静得十分压抑,像是用棉花闷在了耳朵里似的,甚至连血管中血流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随着脉搏一起一伏,在胸腔里撞动。

许沐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自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一个以欺骗他为己任的人,而且一骗就是很多年的人,此时还有什么理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难道是为了专程跑来跟他说:不好意思,我又骗了你,其实我没死透。?

还是跟他说:太不好意思了,我又后悔了,想过来找你复个合。?

许沐站在原地,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似的难受,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恨不得用手把自己揉一揉搓一搓,磨成一缕灰飘走。

坐立不是、进退难决之间,他还是抬了一下头,心中有隐隐一丝希冀——他想看清楚对面人的神色,万一,并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冰冷无情呢。

只是透进光亮的窗户在那人身后,背着光的的面容上,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阴郁。

那片阴暗将许沐心中的失望放大了数倍,他垂下了眼睛,没再说话。

随着眼眸一同下移的视线落在了对面人的腰侧,他看到他衣袖下的指节微微蜷了起来,又慢慢放开了。

只是动的只有手,脚步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向着自己的方向移动过一丝一毫。

他心里的失望忽然也没了,只剩下了点冷,熟悉的冰冷感。

这种冰冷感令他感到可怕,因为这种冰冷仿佛在昭示着两人之间的陌生——他最不愿看到的、也最不愿承认的陌生。

他决定要走了。

每次在他决定要放下一切去追寻一样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总会再次从心头蹦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将他好不容易软下来的心重新冻结实、将他费了大功夫放下的姿态再重新抬回去。

许沐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打算说一个云淡风轻一些的告别语。

可是对面的人忽然动了脚步,朝他走了过来。

许沐立马停住了自己即将转身离去的动作,静静等在原地。

“你是谁……”顾景吟缓缓走上前了几步,伸手,轻轻抬起了他的脸,“你是他么……”

许沐没有躲闪,而是顺着他的手抬起了头。距离的缩近让对面的人摆脱了那片略显虚无的阴暗,那副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容在眼前慢慢清晰了起来。许沐的视线,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向别处移走一分了。

他的视线里,是那双自己想念了许久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很清澈,此时却仿佛滴进了几丝墨色,隐隐有些晦暗,两排轻轻颤抖的浓密眼睫似乎将漆黑的眼眸尽数遮盖了起来,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我不是他,还能是谁呢。”许沐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听到他的答话,顾景吟还放在他脸侧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光。可是紧接着却猛地收回了手,脚步也向后挪了两步。

许沐刚刚恢复了一丝温度的心,见了他这番动作,又瞬间被打回了冰凉。

“你怎么了。”许沐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流露出急躁。

可是事实却是——他非常急躁,几乎是焦躁不安。他急于弄明白他的心思,他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想法、想知道他的心里如今还有没有一点空位,是留给自己的。

可他越是想知道,对方却越是一言不发,连否定的答案也不屑于给。

许沐从前只知道相思令人肝肠寸断,却万万没想到,二人之间的尴尬冷漠,也能令人感到彻骨透心的痛。

他几乎是像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似的扯出了个笑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一定很恨我吧。”

这次房间里终于不再是可怕的安静。

顾景吟没有再以沉默作答,而是轻声道:“恨,怎么会不恨。”

许沐明知道他会这么回答,可是真的听到那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从自己那般在意的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心还是猛地抽了一下。

许沐向前走了一步。

顾景吟便向后退了一步。

许沐见状,站住了:“有多恨。”

顾景吟的手指又一次蜷缩了起来,这次没有再放开,而是慢慢握了起来。

许沐微微笑了笑:“都恨到说不出口了是么。”

顾景吟眼中的冰冷仍然没有消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慢慢讲道:“你一躲,又是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许沐方才勉强露出的笑容也僵硬在了嘴角。

“我……”

顾景吟轻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要是真的想躲起来,哪怕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知道你是为了躲开我,还好好活着……而不是死了……”

许沐抬起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他变了,有些不一样了。

这几句话,虽然语气几乎是心不在焉的随意,可是仔细去听,却听出了一丝疲惫。

耗了这么久、搭进了这么多青春,任谁都会累的吧,任谁也再拿不出当年的气性了。

许沐向前走了一步。

他再次后退了一步。

“你厌烦我?”

顾景吟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要后退。”

顾景吟没有作答。

周遭的气氛已经不是冻住了,而是冻得冰天雪地几乎裂开了。

许沐只好不再做上前接近他的打算,站在原地,小心翼翼试探道:“你……除了恨我……就没有……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的么?其实……随便说几句就好,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总是一言不发……”

顾景吟抬起了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微微侧过头,眼神飘向了别处。黯淡的日光透过小窗射进来,从侧面映在他寒冰般的眼底,仿佛细碎的水纹荡漾。

许沐道:“真的一句都没有么?”

一阵尴尬的寂静过后,对面的人终于再次开了口,声音仍旧透着疲惫:“你既然得偿所愿地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许沐听了这话,不知道该答些什么,索性由着自己的心来说。

“我想你了。”

顾景吟闻言,脚步又轻轻向后挪动了细微的一步,慢慢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声重复道:“想我……”

许沐看了看他犹疑的神色,笑道:“你不相信?”

顾景吟再次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似乎早已不只是一个屋子的距离,而是成百上千里的遥远。

“你还在恨我?”

“没有一刻不在恨……”顾景吟似乎扯了下嘴角,他的声音不算大,可是说出的话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而这毫无力气的几个字,杀伤力却足够凶猛——足够将许沐从自己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中猛地揪出来。

许沐不受控制地愣了一下,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语不过心地混乱道:“啊……没关系的……我就是随便来转转……呐……你要是介意的话我......我待会儿就走了,我……我就是随便走走……”

许沐努力想要讲话说的尽量轻松一些,可是说着说着便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毫无逻辑。

虽然他来之前什么都没有细想,可他还是毫无理由地选择相信心底最愿意看到的那幅景象,所以他没料到会是这种不受掌控的结局在等着自己。

当事实完全与自己所愿背道而驰时,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许沐觉得自己的脸颊发起烫来,不是害羞的烫,也不是尴尬的烫,而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站在这个地方。

许沐低下了头,转了个身,嘴里依旧胡乱说着:“就是很久没有见你了……来看看你,那说话也说过了,那……我走了……”

许沐边说边向着房门处迈了一步,可是心却像是连在了原地一样,每移动出去一点距离,就撕扯着疼。

这一出去,也许就再找不到回来的理由了。

只是有一点,如今他面对自己的时候,只有平静,而没有了从前的愤怒。这一点,是不是还是值得庆幸的。

他走了一步,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

走了十步,身后的人依旧是安安静静。

走到了门口,身后的人仍旧没有出言阻止。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抱的期望太高——高到脱离了实际。

那些幻想不过都是一个人在自导自演、自作自受而已。

许沐觉得脚下的门槛迈着有些费劲,眼前有些看不清晰,头脑也有些眩晕。

他只好伸手扶了一下门框。

可是门却忽然在他眼前合上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的日光随着合上的门渐渐消逝,成了黑暗。

“你还想在我面前,再走一次么。”

许沐扶着门框的手用力扣进了细小的雕花纹路,定了定神,这才勉强分辨出这一声轻微的叹息,是真的,而不是自己的幻听。

还没等到他回过身,他便感到身后有人轻轻走了过来,又轻轻从身后环住了他。

那人的衣衫上还带着微凉的气息,隔着自己身上的布料,贴在他温热的后心。两条发带好像两条温柔的藤蔓,在他的脖颈处磨蹭了片刻,又随着身后人的动作垂到了他的肩前。

这个拥抱没有使多大力气,像羽毛一样轻。

许沐把扶着门的手放了下来,握住了他交叉在自己身前的手,仿佛捉住了那片随时都会飘走的羽毛。

握住了那双冰凉的手,真真切切。这回总不会是幻觉。

“你不想我走?”许沐微微回过头,刚好能看到身后人的侧脸——两排眼睫在窗边日光的映射下,毛茸茸,像两只即将起飞的蝶翼。

“不想。”那两排眼睫微微闭上了,好似两片轻薄的羽翼缓缓收起。

“你不恨我了?”许沐将他搂在自己身前的手握得紧了些,身后的人便微微向前了一些,毫无间隙地环住了他。

“我怎么敢恨......我怎么舍得恨……”身后的人控制着让声音显得轻柔平和,可是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却与声音相悖地抖了起来。

许沐另一只手也覆上了他颤抖的双手,笑道:“别抖,再抖,你就搂不紧我了……”

身后的人闻言却抖得更厉害,连手臂也跟着颤了起来,他将脸埋在怀里人的肩头,咬住了他肩上的衣衫,还是没能忍住眼中的泪水。

水渍晕染在许沐的右肩上,又落在许沐的手背上。冰凉的。

大概有五六年没有哭过了。

自从他说了自己的眼泪不是真的,就再没有掉过眼泪了。

可是今天,他见了他,所有的委屈都再也忍不住了。

他在他面前,又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不用说话,只用将自己的情绪用身体语言表述出来的孩子。

“好啦。”许沐把落在自己手背上的那滴泪水揉开,拍了拍他的手背,扭头去看他,嘴角的笑容几乎是明媚宠溺的,动了动肩膀,顶在身后人的下巴上,“都多大啦?怎么又开始做小哭包啦,嗯?”

那两片毛茸茸的羽翼上,像是清晨挂满露水的嫩叶一般,挂着几滴细小的泪珠。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这种交流方式,大概是已经成为历史很久了。他们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彼此明嘲暗讽。似乎再次找回以前的感觉是一件很难的事。

可是这件很难的事,却在一瞬间、用一句话,就做到了。

许沐从他的怀中回过身,伸手从正面抱住了他,笑着感叹道:“终于抱到了真人……”

可是被自己抱着的人却不怎么安分,似乎想挣脱这个拥抱向后退。

许沐收紧了自己的手臂:“你怎么了,为什么要避开我。”

怀中的人似乎是泪水没来得及收回眼眶、哽咽还在喉头,一时没有回答。

许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慢慢道:“给我抱一会儿,恨我的事待会儿再说……”

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后退,安安静静被他抱着。

许沐抱了他一会儿,觉得怎么收紧手臂上的力量都不满足,他只想把怀里的人搂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才放心。

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好像在一点点变化——变得越来越像曾经的他。

他似乎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路,也是他走过的。

许沐侧过头,望了望他眼角隐隐约约的泪渍,笑他道:“不是说恨我么,怎么还在我面前哭?”

听了这话,那双浓密的睫毛果然垂了下去,严严实实遮住了眼底残留的泪意。

许沐笑了笑,放开了他。

顾景吟转了个身,走向了床边。

许沐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嘴里不忘继续说话:“你这几年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得了失语症?”

顾景吟本已经走到了床侧的脚步停了下来,回身望着他。

许沐连忙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