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青色的云层遮蔽了天光,呼啸的冷风从云团中钻出,吹得窗边的叶片哗哗作响,急切的门铃声、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杂乱地撞进气氛沉闷的韩府别墅里。

董佳琪来不及换鞋,满脸焦急地跟着佣人跑进客厅,张嘴正要喊什么,却冷不丁看见屋里还坐着几个人,只得硬生生把那句称呼咽了下去,冲着韩慕东说:“刚才医院来了电话,说妈妈的病突然恶化,我们要赶快订机票过去!”

韩慕东薄唇紧闭,只抬起眼皮冷冷望着她,那灼灼逼视的目光竟仿佛染了些阴鸷,董佳琪心中一凛,忍不住退后两步,迟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右手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韩衍十分悠闲地歪在沙发里,点了根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始终挂等着看好戏的嘲讽。

董佳琪心中忐忑愈甚,转头又看见正直直望向她的莫晓妍,那道目光平静而清澈,却好似能轻易把她穿透。莫晓妍旁边还坐着一个妇人,脸看起来有些怪异,佝偻着背脊,低垂的眼眸里闪烁着不安。

她感到眼皮剧烈地跳了跳,可眼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再度对着韩慕东强调:“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们必须先去美国看妈妈!”

“你最好先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韩慕东板着脸把一本红皮存折扔在桌上,董佳琪疑惑地捡起查看,在存折的起始明细里找到两笔五万的存款,汇款账号有些眼熟。

她倏地垂下手,转头看了眼那个十分怪异的老妇人,然后勉强镇定下来,说:“这是什么,我看不懂。”

韩慕东冷笑一声,说:“我查过这个汇款账号,是你妈妈的名字。你现在告诉我,14年前,她为什么要给我的佣人这么多钱?”

董佳琪的嘴唇不自觉颤抖起来,却还是执拗地说:“这些事我不清楚,您可以和我一起回去,让她告诉您。”

“你不想说是吗?很好,那让她告诉你!”韩慕东伸手指向那个妇人,董佳琪的心也随之猛地沉了下来。

“14年前,董墨清约我出去见面,问我想不想发财,肯不肯为了发财冒个险。然后,她说给我讲了个计划,教我怎么不着痕迹地杀死太太,再嫁祸到小少爷身上。”张妈的声音不大,如砂纸刮过的粗粝声音,就这么在屋内每个人的心上炸出惊涛。

她把整个作案经过讲完,抬眸朝呆若木鸡的董佳琪看了看,又说:“我一直知道,董墨清和老爷的关系,也知道她有多恨太太和小少爷。那时老爷和太太本来要离婚,她以为自己能做韩家的新太太,谁知道太太被发现怀孕,最后还生了个小少爷。老爷只有把她安排到美国,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过了下来。我本来也不想做这种缺德的事,我到底在韩家做了这么多年,对小少爷还是有感情的。可她愿意给我十万块,就算我不为我自己,也得为我的儿女着想,所以我就听了她的话,替她下了手!”

“不是的!”董佳琪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冲到韩慕东面前声泪俱下:“您别听这女人胡扯,是她……一定是她!”她恶狠狠指着始终面容平静的莫晓妍说:“她得不到韩家的家产,就找人冤枉我和妈妈,爸,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啪”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到了董佳琪脸上,她捂着脸瞪着那个一向对她和颜悦色的父亲,韩慕东却只是冷冷看着她,然后甩出一叠东西,说:“那这些呢,你怎么解释?我花大价钱雇了个黑客,让他想办法弄到你妈妈电脑里的资料。原来你们借着替阿逸治疗的机会,利用美国官方明令禁止的催眠法,偷偷篡改了他的记忆,还帮助他造出第二重人格,彻底扰乱他的心智,让他认定自己就是杀害他妈妈的凶手!你们处心筹谋了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天是吧!你说那个女孩是为了我们的家产,你们何尝又不是为了我的家产!”

他想起韩逸对董家一直以来的依赖和信任,不由悔恨地闭上眼,声音有些发颤:“都怪我,被你妈妈当年的柔顺骗了,竟会答应让她去帮阿逸治疗,是我对不起他!我害了我的儿子……”

董佳琪怔怔望着眼前打印出来的记录,白纸黑字毫无狡辩余地。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没错!当初妈妈跟着你,是因为你承诺过会和周琳娜离婚,结果呢?因为那个人的出生,你就彻底背弃了对妈妈的承诺,把我们藏在美国,永远躲在见不得光的角落!凭什么!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要什么有什么,我却连亲生父亲的名字都不敢提,只能靠你的施舍过日子!”她捋了捋头发,脸上竟有几分得意:“现在你的儿子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你想怎么选,把你辛苦打拼得家产交给一个反社会的怪物?还是我这个向来优秀的女儿!”

然后,她摇晃着身子走到张妈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说:“你说是我妈妈让你杀周琳娜!证据呢!真是可笑,只凭我妈妈给过你钱,就能把罪名全推到她身上吗?你以为法官会用你的一面之词当证据吗?”她弯腰逼近她,一字一句说:“既然你蠢得把什么都说出来,这杀人罪你是背定了,谁也救不了你!”

张妈惊恐地看着上方这张曾经光彩照人的狰狞面容,又冲着韩慕东哭喊:“老爷,你说了会帮我我才会把真相全说出来的!你一定要帮我啊!我真的只是帮凶,她们才是主谋啊!”

“哈哈哈哈……”屋内突然传出一阵大笑,韩衍终于坐直身子,边笑边拍着手说:“真是精彩!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父女,一样这么自私、贪婪又自以为是!”他摁灭手里的烟,眯着眼站起来,步步走到韩慕东面前,说:“不如我来告诉你,你这位优秀的女儿还做了些什么吧。”

董佳琪身子一抖,指着韩衍大喊:“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话,你不过是个阴暗又偏激的怪物,根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如果不是我,你能站在这里吗!”

韩衍的目光直直钉在她身上,其中浓浓的毁灭气息,竟令她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嘴角挑起凉凉的笑意,说:“没错,我确实应该感谢你,我亲爱的妹妹。当初我第一次苏醒的时候,你才多大?12还是13岁,你们那时告诉我的话,我可到现在还记得。当初你妈妈对韩逸记忆的改造并没有完成,所以你们想办法让我替他封存这段记忆,绝不能让他提前想起当年的任何事。而你一直暗中和我保持联系,让我只要醒来,就得听你们的安排,这样才能确保韩逸能被你们安排得真相击垮。可韩逸这些年自我控制得很好,也不再愿意去治疗,于是你们很着急,三番两次打电话提醒他自己的病。直到今年越星那场命案,你利用了张月如的仇恨,教唆她把命案现场摆成和当年一模一样,就是想再度唤起韩逸心里的恐惧,然后一步步诱导他继续接受催眠。董墨清病了这么多年,多亏有了你这个好女儿的帮手,才能成功实现她的计划,把韩逸逼到绝路。你父亲确实应该骄傲,能有你这么个子承母业的‘优秀’女儿呢!“

韩慕东听得浑身发寒,那个曾与他耳鬓厮磨的枕边人,那个他自以为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联手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布下重重陷阱,宁愿花上十几年的时间,筹谋着把他推下深渊。而在几天前,他还曾心灰意冷地以为这个女儿是自己唯一的指望,准备扶持她参与到公司的运营中,自己是多么可笑又可恨!

他握紧扶手,脑子仿佛被谁重重打了一锤,痛得仿佛昏厥过去。董佳琪惊慌地看着韩慕东的表情从失望到愤怒再到深深的厌恶,突然发现自己的底牌已经被一张张抽走,几乎输得不剩分毫!

手里的电话在这时倏然响起,她麻木地拿到耳边,听见里面一连串语气歉疚的英文,整个人僵硬地滞住,手机砰地滑落到了地上,她却仿佛置若罔闻,只低头喃喃说:“妈妈……妈妈……死了……“

然后她朝后踉跄几步,转头看见韩慕东的脸,仿佛最后残存的希望,于是冲过去抱住他的膝盖,努力汲取着所剩无几的温暖,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爸,妈妈死了!”

可韩慕东却嫌恶地把她踢开,冷笑着说:“这是她罪有应得!”

董佳琪狼狈地瘫软在地上,突然觉得十分可笑,母亲争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自认为步步落子精妙,到头来却仍是一无所有,只落得个孤死异乡的下场。而她自己呢,她又能留下些什么!

“你们苦苦隐忍、欺骗了这么多年,以为能抢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最后却反而让自己输得一干二净,这真是很讽刺,不是吗?”莫晓妍终于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挑了挑嘴角,眼里全是残酷的笑意:“你所做得那些事只要公之于众,一定会被剥夺咨询师的资格,韩董事长也不会再接受你这个女儿,所以,逼走了阿逸,你也一样是一无所有,这就是你们的业障、因果!”

董佳琪昂起头,双目通红地瞪着这个她曾经以为平凡好欺的女孩,当初韩逸对他说自己恋爱了,想要重新接受治疗时,她也曾经好奇过,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征服韩逸那一向高傲的心。初初见到莫晓妍的时候,她是有些失望,同时也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一个看起来毫无心机的女孩,对她的计划才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渐渐她发现自己错了,那女孩不是炽热的阳光,却好似温和清润的水,一次次把韩逸从彷徨和恐惧中拯救了出来。于是她慌了,想要试图挑拨两人的关系,但这段关系竟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坚固。直到最后,韩逸终于如她所愿沉睡,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能按照她料想的那样发展。谁知道这女孩竟是如此锲而不舍,执着地挖出真相,害她落得个全盘皆输的下场。

“全是因为她!全是因为她!”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灼灼的恨意把理智烧得一点不剩,余光瞥到一抹银白色的寒光:那是一把放在桌上的餐刀。

很好,既然她已经一无所有,那就带这个女人一起下地狱吧!

谁也没留意到,原来瘫软在地上发抖的董佳琪,是怎么飞快地捉起桌上的餐刀,又是怎么冲到莫晓妍面前,狠狠地刺了下去……

锐利的刀锋刺进血肉,瞬间溅起无数血花,董佳琪却怔怔看着眼前的那个人,戾气瞬间被压制地消散开来,只张着嘴不可置信地念着:“你……你……怎么会是你!”

莫晓妍这时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接住韩衍那不断下滑的身体,视线全被那泊泊溢出的鲜血染红,韩衍皱着眉,扶着腹中插着的那把刀柄,眼神里却带了笑意:“放心,我死不了……反正这身子我也用腻了,不如替他做点事,至少在我走之前,还能看到有个人为我而哭。”

他垂了眸,又自嘲地说:“反正,我就当你是为我而哭好了。”他留恋地朝四周看了眼,说:“以前躲在他身体里的时候,总想着等我能彻底控制这个身体,就能好好体验一下活着的感觉,做很多想做的事。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其实并不比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有意思。还好,今天我总算能做件自己想做得事了,也算没白来一遭。”

他颤抖着把手从那把刀柄上拿开,用手上的血在莫晓妍眉心轻轻点了朵嫣红色的小花,“你会记得我的,是吧?”

莫晓妍哭得泣不成声,用力地点了点头,韩衍十分满意地闭上了眼,说:“很好……至少还有个人记得我……很好……”

莫晓妍望着他眉宇间染上的落寞,突然发现他其实是个那么孤独的人,所以才会偏执地对待一切,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而现在他体验了,也厌倦了,所以选择离开,走得浓墨重彩、轰轰烈烈,十分符合他一以贯之的性情。